Nostalgia

※现代大学AU。不知道会不会写成系列,但还是把世界观介绍揉进去了,CP浓度只在末尾(。)夏龙好!!!(被拖走
※为了让他们谈恋爱我大概也许可能进行了不择手段的OOC(……?)
※晕头晕脑,有空抓bug(。

    亚双义和寿沙都在咬耳朵;成步堂觉得这很难以忍受,倒并不是因为他们在他近旁说悄悄话的事实,而是他们交换目光、忧心忡忡的模样,似乎认定他已经迷失在自己思绪中而完全忽视他们两个的存在了。
    「……我想说,我还在这儿呢,」他终于忍不住这种奇怪的气氛而突然放下筷子,有点生气地瞪着他们俩。
    寿沙都连忙截断和亚双义的对话,偏过头仔细地瞧着他,她那对善解人意的大眼睛看起来盛满了担忧。
    「您没事吧,成步堂前辈?今天下午散会之后您就一直怪怪的。」
    「奇怪的人才不是我……」成步堂暗自嘟囔着;在这位彬彬有礼、落落大方的漂亮后辈面前,他向来是不会把怨气揣得太久的。
    「御琴羽说得没错,别转移话题,成步堂。」亚双义在酒杯之上若有所思地撑着下颌,「果然,你是对新文化衫设计抱有异议吗!」
    「什么——没有没有,」成步堂急忙摆手否定,「好吧,虽然把『我有异议』四个字印在胸前显得非常傻——」瞥见亚双义的表情使他突然改口,「但是不,我觉得很符合我们社团的风格——」
    「前辈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呢?不会是又贪凉发烧了吧。」寿沙都说着便迅速地从她那精致好看的深红色植鞣皮手包里掏出一把体温枪。这看起来有点匪夷所思,即便已经与她相熟很久,成步堂仍然没搞明白她那么小的背包里如何塞得下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除体温枪外,还有旅行用的刀剪套装、五颜六色的小药盒、砖头似的家庭常见病手册、袖珍本的六法全书……不一而足。
    「不用了,寿沙都……!我身体很好!」
    然而寿沙都仍然不依不饶地将体温枪抵过来;成步堂感觉脑门被那看不到的红外射线弄得痒痒的。表示一切正常的绿色指示灯和滴滴声让他松了口气,寿沙都看上去也放下了心,只是表情仍然严肃。
    「成步堂前辈,请您一定要好好喝温水、盖好被子哦!尽管今年的夏天高温难耐,但也绝不能因此就过分放纵。」
    被后辈所这样关心当然让人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来自寿沙都的关怀,是让成步堂是非常受用的。「谢谢你,寿沙都。」他诚恳对她说,「明明我才是前辈,却总是被寿沙都照顾,真是需要好好反省。」
    「关心每一位社员的身体状况,是寿沙都身为秘书所应做的!」女孩眉开眼笑,在胸前轻轻合了一掌,成步堂便也伴着她笑起来。虽然想到这位分外在意大家身体状况的后辈是法医学系的优等生,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我知道了,成步堂。」亚双义突然沉着脸严肃地开口,「我会考虑放弃文化衫设计,转而制作金属徽章的。」
    「一真前辈,方才成步堂前辈已经否认这点啦——」
    「或者棒球帽呢!刺绣的棒球帽又如何呢!」
    「所以说一真前辈——!」
 
    同为法学研究会的干部,成步堂常常与这两位朋友一起出来夜宵。从学校北边的飞鸟门出来向东步行约五分钟,便有一条颇受勇盟学生青睐的藤原通路。这是条不过两百余米的小路,却夜夜如同霓虹的长河,路边星罗棋布着营业至深夜的咖啡馆、居酒屋和酒吧,供这些精力充沛的年轻人们大把大把地将时光染成令人愉悦的回忆。
    亚双义一真任研究会的会长,这与他法学部佼佼者的身份相得益彰;御琴羽寿沙都虽然是医学部的学生,但作为亚双义的青梅竹马、亦出于对法学的热爱,十分热心地参与到法研会的活动中,称职地从事着秘书的职务,常能看到她充满快乐的身影在活动室内外忙碌地来来去去;而成步堂龙之介总是觉得,自己作为半路出家的英文系学生,坐在副会长的称谓下实在是太名过其实了。自亚双义在本科一年级创建研究会起,已经过去了五年之久,这也是成步堂与这位挚友所相识的时间长度。在这五年间,研究会的地位从爱好会逐渐升为同好会,又成为文化系团体的金牌部门,全仰仗着亚双义在这过轻的年纪所发表的极高水准论文及大型会议的参会记录。若说在当今的勇盟大学中法研会是一块金字招牌,那么成步堂想,亚双义自然就是这块招牌上所镀的那层纯金本身。
    成步堂和亚双义与寿沙都,每周有至少三次在天黑之后一起走上藤原通路;他们已经将所有的店面翻来覆去地吃过几遍,便颇开心地发现大家都喜欢矢田吹屋的笋干和烤鸡肉串,于是这里变成夜宵的首选地。他们还没推门进来,头发蜷曲成泡面模样的老板便已经熟稔地分别给他们煮上味增拉面、牛肉乌冬和素荞麦;他们捧过自己的面碗,撬开几瓶生啤,便能将有的没的谈起好久。大多数情况下,谈话始于法研会的事务;同样大多数情况下,谈话终于一些私事及杂谈。比如说今天,他们谈论起刚刚结束的社团大会,这可是场十分重要的活动,在他们文化系社团的暑假日程中熠熠生辉。
    「虽然客人们全部到齐,第一阶段总算是告一段落,但真正的挑战到现在才刚刚开始。」亚双义若有所思地拨弄着桌上的易拉罐环,「真是辛苦你了,御琴羽。」
    「哪里。寿沙都倒是觉得,这目前的顺利昭示着很不错的进展呢!这全托了一真前辈的福。」寿沙都认真地说。
    「正如寿沙都所说。这次高校国际法交流会能正式举办,全靠你在外面积累的声望和人脉。这可是多少年来课外活动运营委员会都没见识过的大事!」成步堂赞赏地顺着寿沙都的话说下去,「对于大家来说这是一次无与伦比的学习机会。不要说法学部了,就是我们文学部也早已炸开锅了。很多同学向我咨询参加交流的方式呢。」
    「正如你们所看到的,这些来自外国的友人非常友好。」亚双义耸了耸肩,「与其感谢我,不如感谢他们的热情。」
    「是的,他们都非常友善……!来自美国的几位都会说日语,真是帮了大忙。」寿沙都抚着胸口微笑道,「今天会上的翻译也全都麻烦成步堂前辈了,有您在场真是感觉可靠呢。」
    「哪里。」成步堂觉得脸突然红了,「学以致用而已。再说寿沙都的水平本来也不在我之下……」
    「您有时候可真是过分谦虚。」寿沙都笑眯眯地望着他。
    「哎呀,不说我了。」他急急地把话题转过弯去,「亚双义,你和来自英国的那位前辈熟悉吗?我看你们聊了不少。」
    「啊……班吉克斯先生吗。」亚双义挑起了眉毛,「他来自玛丽王后大学……班吉克斯在英国是很有声望的法律世家。他的哥哥是获授不列颠帝国勋章的爵士。」
    「玛丽王后大学……是你修高级课程期间打算外出交流的学校吗!」成步堂兴致很浓地问着,「我在英国的时候有去那里参观——」
    「——只是他在国际法方面很有见地,所以跟他多谈了几句。我常常在会议上见到他……」亚双义的声音有些干巴巴的,「我们并没聊那么多——表达感谢罢了。」
    成步堂瞭然地点了点头。
    「话说回来,你竟然还注意到这些。」亚双义盯着他说,「看那幅心不在焉的样子,还以为你已经自顾不暇了呢。」
    「是啊,成步堂前辈。您从会场出来的时候眼神都死了。」寿沙都的声音中染回了那似曾相识、忧心忡忡的调子,「我和一真前辈还以为您运转过度、完全燃烧殆尽了。」
    「——我或许其实是有些渴,」成步堂说,瞬间真有些口干舌燥起来。
    「会上忘记给您备水了,真抱歉。」寿沙都轻轻地绞着双手,「还好班吉克斯先生的致辞并不长……哎,那位英国前辈可真是绅士风度,让人不由得尊敬他呢。」
    亚双义默不作声地喝完了面前罐子里的啤酒,扭着手腕摆弄起那空荡荡的瘦长铝罐。在这片刻的寂静中,他突然不经意地开口问道:
    「说到英国人,你认识那个『夏洛克』,是不是?」
    寿沙都惊讶地睁大眼睛望着他,又好奇地回头看看成步堂。成步堂突然觉得眼前泛白了一秒,似乎下楼梯时不小心踩空。或许是后知后觉的酒力此时方才开始运转,他觉得突然升高的肾上腺素让他嘴里充满了奇怪的味道,胆汁都在泛着酸意沸腾,他的某处内脏似乎烧出了一个圆圆的、规整的洞。
    「啊……『纳格夏洛克』。」他随口更改了一句重音。
 
    御琴羽宅远在荒川区,亚双义便送寿沙都回家。成步堂在学校前的车站送走了他们,沿着熟悉的路径一路回公寓去。他租住的公寓离学校有约一站地的距离,平常交通时觉得方便,赶时间时便费尽脑筋,他又偏偏是容易错过最后一次闹钟的类型,于是授课讲师常常能见到这个衣衫凌乱、胡乱啃着切片白面包的学生挤在靠边的座位里。亚双义就住在他隔壁的公寓,却从不会来叫醒他——倒有一半原因是这位优等生又在图书馆和咖啡因中度过了一晚。比起图书馆,成步堂更喜欢去找新的喫茶店、甜食屋或杂货集市;在伦敦交流学习时,他便是这样打发富余到有些过分的空闲时间的。
    他遇见夏洛克·福尔摩斯是在红砖巷的旧货市场;不是贝克街,显得有些好笑,一来因为他厌倦了八十镑一顶的化纤猎鹿帽和各色皮肤混杂而成的人潮,二来因为他并不认为他这位夏洛克·福尔摩斯便是那位妇孺皆知的奇迹般的侦探,尽管对方执意这样声明,尽管他确实聪明得像斯芬克斯、矫健得像赫拉克勒斯,但也滑稽得像阿瑞斯、荒谬得像厄洛斯,而最令成步堂难以忍受的是他时常意识到他可爱得像狄俄尼索斯——总而言之,不该是福尔摩斯。
    但是无论如何,这位福尔摩斯先生,是这样明晃晃地闯进他生活里来了。那时他站在一家店铺里半怀兴趣地翻阅一本镶着红丝带刺绣的黑锻面小书,那书印的是柯南·道尔的杰作《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印油泛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美丽红褐色,标题烫着白银的巴斯克维尔字体,想来是哪个狂热到神经质的爱好者留下的私印本。他翻着书,在口袋里留恋地摩挲着最后几张十镑和五镑的纸币,犹豫着要不要把它们交出去;这诡奇的小书要价七十五镑。
    「哈,先生,我看您来自阿富汗。」
    福尔摩斯这么说着,掀开铺在展台上的落满灰尘的金褐色绒布,而他本人正用一种奇怪的姿势蹲在台面之下,把成步堂吓得扔下了书。他可不知道这个人是何时蹲在展台里的,也不知道旧货市场的展台下是会突然蹦出一个活人的——他转头去在狭窄的店面中寻找店主,那打着盹的肥胖黑皮肤妇人消失不见了。
    「——我想您认错人了,」成步堂做出一种最为正常的反应,同时亦步亦趋地向店门退去。
    「我看您在看《猎犬》。我是不会认错的。毕竟我就是那个夏洛克·福尔摩斯。」
    「纳格夏洛克?」成步堂说,「没听过。您一定是认错人了。」
    「嘿,别再走了,先生,您看您马上要从这店里掉出去了。」这位鼻梁高挺的陌生人站起身来,成步堂才发觉他身形格外修长。一顶猎鹿帽扣在他头上,一时难以辩出发色,但细看便在他鬓角发现一缕略嫌寡淡的砂金鬈发,那将他的肤色衬得十分苍白,虹膜的碧色深沉得有些吓人,「看您黑发黑眸、举止紧张,一定不是谦和有礼的日本人,而是谨慎精明的中国人;您虽然没穿西装、面庞也显得年轻,但高傲的气质说明您是位律师,而不在学习什么英国语言文学;您喜欢这装帧奢华品位恶劣的孤本古籍,一定是位出手大方的精英,才不是穷得叮当响的留学生;而《猎犬》——先生,您一定很期待冒险吧?」
    成步堂觉得自己或许表现得呆若木鸡。他还在思考,对于这番若有所指的胡言乱语,他是该鼓掌敷衍一下,还是该直接掏出手机拨打999?
    「冒险?不,我喜欢安宁。」他抬起一边嘴角笑了笑,「否则我就会去贝克街跟全世界的所谓侦探小说迷挤一挤,而不是在这个地方找旧书了。」
    「哦,您喜欢福尔摩斯。」这位操着上流口音的年轻男子用讨人喜欢的方式眨了眨眼,「您自认为是侦探,还是华生医生呢?」
    「我想我只是个平凡的小角色,比如苏格兰场的那位警官。」
    「雷斯垂德?哦,算了吧,她可是个姑娘。」对方皱起鼻子摆了摆手,「总之——成步堂龙之介先生,正式地自我介绍一遍,我叫夏洛克·福尔摩斯。虽然不住在贝克街,但确实是个咨询侦探——这可真够让人困扰的,是不是?」
    他脱下头上的猎鹿帽向成步堂行了个礼;那帽子下面的头发蓬松柔软到难以置信,在这一番折腾中变得乱蓬蓬、毛乎乎的。那种难以形容的罕见砂金色毛发在星期日下午的阳光中变得像水晶拉成的细丝,闪耀着柔和的光泽,那让他看上去像一头慵懒、漂亮、狡诈的野绵羊。
    「嘿,」成步堂有些紧张地说,「我可不记得我说过我的名字!」
    福尔摩斯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星期二,边沁楼,老格雷格森的法理学。」他说,「我四周都坐在你后面。」
 
    在七月里,东京灼热得不得安宁,哪怕是在夜里的九点半钟,像现在,也依旧让人背后悄无声息地不住渗出汗来。成步堂吐出一口在胸中郁结了太久的气,这口气似乎从他车站离开起就没呼出来过,又似乎从这个诡谲的下午起就执拗地滞在了那里。又似乎——成步堂发现自己逃避这个想法很久却终究没能成功地抛弃——已经毫无慈悲地僵硬了整整两年。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窒息在他胸腔憋闷了七百多天,停滞的新陈代谢让他隐痛缠身,时不时地感受到令人焦躁的自我折磨。
    成步堂花了二十分钟,才回到他的公寓楼下。他在站旁看到常去的咖啡店推出花哨的雪顶冷萃,走进去却莫名点上一杯炽热的杏仁焦糖拿铁。他抹着鼻头上的汗珠,迎着店里的冷气看那架烂熟于心的咖啡杯,把那些已经第一百次决定不买的杯子翻来覆去地观察,心里觉得自己看上去一定像个怪人。他喝掉一半咖啡,被那过于怡人的杏仁糖浆弄得胃口大减,就攥着仍然温热的纸杯慢悠悠地晃回公寓去。被一些毫不重要的事情牵绊脚步、莫名其妙地丢出去些钱,是他不经意间形成的习惯。他常常在中途失去兴趣,却仍然乐此不疲。这种异样的欲望是——他想,一定是来自他那已经病理化的内心。他不为人知地空虚着,并非因为失去什么,而是因为从未拥有什么。这种病态的感觉没有强烈到让他时时感知,却在今夜格外的明显。成步堂再次吐了口气。
    「很不错的冷萃,成步堂先生。」路灯柱下的人影对他说。
    「我想你一定清楚冷萃不会是装在纸杯里——嘿!爱丽丝!你怎么也在?」
    「您好!」十岁的爱丽丝·华生在路灯下仰起头对他甜甜地笑着,有模有样地用日语向他问好,「您想我了吗,成步堂君?」
    「当然——见到你太高兴了。」成步堂爱怜而怀旧地轻轻摸了摸她轻盈的粉红色卷发,「我以为福尔摩斯先生是一个人来的呢。」
    「我可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贝克街,是不是?」福尔摩斯带笑寻找着爱丽丝的笑容,并心满意足地与这笑容一碰,「毕竟你可是答应过她要带她吃什么鲤鱼夹心饼。小爱丽丝天天念叨着。」
    「是鲷鱼烧,」成步堂有些徒劳地纠正道,「你们——怎么在这儿?」
    爱丽丝机灵地眨了眨眼。
    「哦,我们吃完晚饭,出来散步。但福尔摩斯君一定是迷路了,我敢说。」她轻轻地用食指抵着额头,「毕竟我记得,勇盟大学的留学生公寓应该在飞鸟路上才对——但是这里是——尾鸟路!」
    「好吧,爱丽丝,可是那个会导航的小小方块是在你的手上。」福尔摩斯摊开了手。
    「谁叫福尔摩斯君把我们的充电器给炸掉了呢?」爱丽丝宛如他的镜子似地摊开手,「手机早在中午就没电了。」
    「炸——炸掉了?」成步堂吓了一跳。
    「您也知道的,福尔摩斯君总是做些奇怪的小尝试。」爱丽丝老成地说,「我们带来的插头和这里的插座明显合不上拍,但他还是设法把充电器给插进去了。」
    成步堂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来;这确实像福尔摩斯会干出来的事。
    「不过,你看,我们遇到了尾鸟街的成步堂先生。」福尔摩斯笑嘻嘻地说,「生活总是充满惊喜,不是吗?」
    「是啊。」爱丽丝用双手抱住了成步堂拿着咖啡的右手,眉开眼笑地望着他,「见到您太好了,成步堂君!」
    「当然了——我希望你在东京玩得开心,爱丽丝!」
    「我会的,像当年您在伦敦时一样!」小女孩兴致勃勃地打量着这周围的一切。
 
    他把这两位英国的旧友迎进自己的小房间,然后迅速地抽身下楼,去拐角的便利店买充电器及作为茶点用的小零食。鲷鱼烧,比如说。虽然在晚上十点吃显得过分奢侈了些,但无论是用作配茶,还是用作达成约定的纪念品,都十分合宜。在路过糖果柜台时,一个小小的声音突兀而执拗地响起来:福尔摩斯喜欢雪利酒味的巧克力塔。那又怎样呢。成步堂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认真地反复反驳自己道:你已经买过太多,太多次咬过一口便不情不愿地丢在一边。你的橱柜里全是长着灰绿色霉菌的巧克力尸体。
    他走过去了;然后在结账前,掩人耳目地将巧克力塔放在篮筐的最底下。已经相熟的便利店收银员是住在他楼下的后辈,在结账时充满鼓励地向他会心一笑,这足以见得这一切哪怕对于是喜爱甜食的他而言也实在太多了。可是他有一种无所畏惧的责任感,因为毕竟有三张嘴正期待着一顿其乐融融的夜宵,他的一居室马上就变得拥挤起来了。
    爱丽丝年纪虽小,却是沏茶的高手。她借着贝克街238号楼顶的一线阳光种一点香草,用温度恰当的热水泡开,便使成步堂记忆里的那幢房子充盈起令人愉悦的清香,跟厨房里的古怪实验所产生的或刺鼻或奇异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萦绕成令人怀念的独特味道。数分钟前,这位姑娘从不离身的小皮包里取出绣着齿轮花朵图样的小拉绳袋,里面是几块压制好的香草茶饼,她晃悠着那亲手绣制的小袋子,稚嫩的脸上难免露出一点洋洋得意的神情,叫人十分喜欢。成步堂便放心地将厨房让给她,像当初将贝克街238号的厨房让给福尔摩斯的实验一样。
    福尔摩斯先生。他无声地嗫喏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被身体里的那种隐痛所吞噬殆尽。他们合租一套房子,整整九个月。那段已经开始蒙尘的记忆让伦敦这座城市流转起多少有些忧郁的色泽,他想起那过短的夏天和冷得令人难以入睡的冬天,有些惆怅地短短笑了。那时他多怀念东京的夏日啊——可以肆无忌惮地吃各种新奇有趣的冰点。那时他并不认为自己会对英格兰有多留恋,留恋得如同当下一般。
    他用后背挤开房间门,听见电视节目有些过分孤寂地响着。他将购物袋放在玄关,轻手蹑脚地走进起居室,发现爱丽丝已经窝在柔软的豆袋沙发里打起了瞌睡,或许是日语的电视节目对她而言实在有些无聊吧。成步堂怜惜地笑了笑,轻轻拉过一条薄毯子盖在她身上,回到玄关取过购物袋,侧身走进厨房去。
    厨房没有开灯,电热水壶烧着水。轻而清晰的沸腾声在水壶里翻滚着,蒸腾而起的水雾温柔地遮住了福尔摩斯的眼睛。成步堂拉开冰箱,将买来的东西慢慢地归纳进去,头也不回地说:
    「爱丽丝睡着了。今天很晚了,你们先回宿舍去吧,明早还有慈狱教授的讲座。既然要在这边待一个月,那么过几天再来坐坐都不迟。」
    他没有得到回应,于是下意识地向袋子里望了望,发现剩下的只有最底下的一盒巧克力塔了。他将巧克力塔取出来,翻到背面,借着冰箱中的光线阅读贮存说明。避光、干燥、低温、开封后请尽快食用。他犯过多少错误啊。福尔摩斯的脚步临近了,他仍站在冰箱前盯着那行小字;于是高个子英国人掰过冰箱门,挤进那清凉干燥的一小片空气里去,同样地借着那蓝白色的灯光打量他。
    「啊——巧克力塔。我猜是雪利酒夹心。」福尔摩斯开腔时,听起来深沉柔和。
    「福尔摩斯先生——」
    「——不。」他抵着他的下颌,耳语似地说。
    福尔摩斯、福尔摩斯先生——夏洛克先生——夏洛克——成步堂望着对方泛着透明蓝色光芒的长眼睫,心完全地碎成了齑粉。他用最后的力量将巧克力塔推进冰箱里,然后颤抖着伸出手去,捧住那张亲吻着他的脸颊。他有意逃避,却又如此留恋,这个吻远隔数年,击穿了他粉末般的心房。他想不清是不是该吻,便只轻轻地碰触年轻侦探的薄薄上唇,于是他知道了——他愿吻他。
    他早已放弃尝试回想拥抱这瘦长有力的身躯的感觉,他以为记忆已经全部远去,却在此时此刻发觉,九个月间的迷恋烙下的印迹刻骨铭心。在这须臾,他拥紧他,便什么都记起来了,似乎他们从来未曾分离,似乎这夜不过是在阿尔卑斯山的那个暑假的延续。中间七百页的日历消失不见了,他竟然是如此眷恋着他,这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福尔摩斯吻着他,像为他干渴皴裂的喉咙浇灌清泉似的良药;在这短暂而又永恒的一吻之间,一切事物全都掷地有声地变了,这个金发碧眼的年轻人不再属于异国的风流韵事,不再属于夏日短暂的罗曼史,这是他的爱,他的炽烈而无望的挚爱。他的心太过难受,所有的血管呻吟着皱成难以分离的一团,手心渗出的汗像泪水一样浸湿了福尔摩斯的衬衫。这个吻分离之时,成步堂阖上眼睛,眉头痛苦地蹙在一起,福尔摩斯便摩挲着他的耳侧,轻轻地将额头贴在他的额上;成步堂伸出手指勾描着福尔摩斯柔软的嘴唇轮廓,觉得自己完全失掉了呼吸。
    「夏洛克……我觉得……好痛苦。」
    「我带爱丽丝来,就是为了告诫自己不要让这种事发生。」对方喃喃道,「但是太难了……龙之介……太难了。」
    「那么,」成步堂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我们就不要让更糟的事情发生了……好吗?」
    福尔摩斯深深地望着他,那沉郁的碧色眸子时常理性无情,此时却蒙着一层浅浅的阴云。
    「让不那么糟的事情再发生一次吧,亲爱的先生。」
    他想,他怎可拒绝。他想,他甘之如饴。福尔摩斯吻他第三次,他索取着这个吻宛如索求着他所爱之人的灵魂。
 
    十二点钟的时候,成步堂从浴室里面出来。他从冰箱里取出福尔摩斯剩下的一个巧克力塔,将茶壶里最后一点香草茶倒在他的黑马克杯里。他披着浴巾,盘腿坐在空无一人的起居室中央,打开电视去有一搭没一搭地看最近流行的深夜动画。稍嫌炽烈的酒精味混杂在过分醇厚的巧克力里,他咬了一口便禁不住地放下。他还是没法理解福尔摩斯为什么会喜欢吃这种东西。他连忙用清香的香草茶缓解口中黏腻泛酸的不适,把那些酒夹心和巧克力一股脑儿冲进胃里去。在这种时刻,那种日常间被无视的空虚便轻易地将他攫住,他不动声色地望着电视屏幕,就像此前任何一个难以入睡的夜晚一样。
    他并非多么喜欢学习,却仍然选择将英文深造下去。在二十岁的时候,他切身地邂逅了伦敦,邂逅了那繁忙的老城区、那白地黑边双色文字的路牌、那绵羊云、那说标准口音的高个子古怪绅士。于是他看穿了自己的宿命。
    他突然发觉自己分外地想念福尔摩斯。
 
 
 
-end
-or to be contin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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