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哇塞我差一点以为今年真要一篇都发不出了()好想赶紧把手上这篇写了一年的(……)肉写完……但不管了恭喜Legal Report完售解禁!!!谢谢在2022年内给了我一个混更的机会!!!(…………)

※面包师成/检察官御,时间点不明
※超级全年龄。我感觉2021年我被工作净化成了一个全龄人(却发现写了三辆车)
※灵感来源(当然)是雷逆,所以是不是多少全文漂浮着一点梦与童话的气质?我是真的希望更多人知道世界上有面包师成步堂(公式)这种东西。
※照例在最后说点(我本以为是无关紧要,结果把心里话写完一看这真是太重要了的)小话(现在看看这篇文确实是比我的预期要晦涩难解多了(。)


1: Grilled Cheese Tart

御剑基本上不去关心他周围的人在谈论什么。不过,他并不是不去听。检事局内他所到之处,所有的声响都足以被他收进耳蜗;至于这些东西是否值得流经他的大脑,则由他缜密的神经自动替他进行挑拣。

如公检法的人事变动,他基本是如收听早间新闻般只接受关乎客观事实的那部分;而针对某些律师的议论则只任它顺着耳边风流过。在时事的探讨中,他能简明扼要地总结出几种相互冲突的观点;关于流行——会很自然地被塞进跟垃圾有关的那部分,既出于教养又关乎审美。大概正因如此,他的同僚们才会揶揄他不近人情,进而有点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放大音量讨论那些欠缺营养的内容。

但是无论众人的声音如何,从智能手机的机种发布到社交网络的热门标签,他一律感觉兴味索然。极偶尔地,有些人谈论特摄剧,常青英雄江户战士大将军又出了新剧集,佐藤检事或铃木检事的孩子很是痴迷。玩具、录像、见面会,使年轻公务员们本不算宽裕的经济状况雪上加霜。不过几秒钟后,这个令家长们困扰的话题就被丢在一边,对话的焦点转向最近在检事局门口新开张的美味西点店。于是御剑不动声色地抱起手臂,再一次深刻感觉自己与闲谈无缘。

他走过人影零星的电梯间,一如既往地避往楼梯间去。楼梯间的沉重门扉在他身后应声砸上,微弱的青色壁灯被惊醒。在这样静谧清冷的光源下,台阶似永无止境般重重展开,分明是一种近似无限的象征,却给人全然相反的压抑感受,实在很是怪异。在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混凝土和电线交织出一种烟尘般的气味。他仰头望着那不断延展的台阶,没来由地轻轻叹了口气。最近他时常吐出这些不明原因的叹息,即便他习惯告诫自己:多愁善感毫无意义。

他正了正神,踏出前往十二层的第一步。大多数人都对这高度望而却步,进而对他燃起一点敬佩之情,但这对于御剑却很是稀松平常。除去无可避免的情况,他绝不出现在电梯轿厢之内。他觉得这只是一种创伤后遗、并非幽闭恐惧,可惜事实是他在频繁差旅的过程中极其不满地发现自己在机舱或车厢之内也很难做到安闲度日。另一件事对他的自尊心造成更甚损伤,就是这样狭小的楼梯间其实也会让他产生不良的情绪,所以他只好去认为这台阶是无限延展的,这空间的顶高是不可测量的。虽说想象这庄严建筑的顶端捅破云彩是一件荒谬不经的事情,但正是这样的滑稽能够稍微平复他的心绪。

尽管对于另一些人来说,这样幽深而昏暗的无限,远比狭窄紧闭的处所更令人恐惧。

 

他很习惯爬上检事局十二层的过程了,毕竟已经在那间深红色的办公室留驻许久。中间也有些长时间的调遣和风波,但办公室还是一成不变地为他保留下来。想来,除他之外也很难有人能驾驭那间个性十足的办公室吧。狩魔检事在任之时,这样奢华夸张的装潢仍算一种检事们追捧的风情,但在斯人卸任之后,同僚们开始大胆地流露出对那种——实则早就被人背地里称为「装模作样」或「马戏团般」的——风格的反感和揶揄,但这种事情也很自然地被御剑归档进「垃圾」那部分。他在工作之余打量自己的办公室、看到那件被装裱起来的夸张衣服时,仍会不可避免地回想起生命中与「狩魔」二字紧密相连的时期中所发生的琐事。这包括年长的狩魔,自然也关乎年轻的狩魔。

他想起这位同门姐妹的时候,正走到第七层。有几分钟,他困惑于自己脑中的冥的模样有些模糊。诚然那位国际检察官的行踪,于公于私都不会透露给他,但是回想起来,上一次的会面仿佛也没隔得很远。他认为她是将短发修成了更干练的样式,因为很鲜明地想起她右耳上有颗闪耀的水色锆石耳钉。那张白皙的脸颊上多少失去了鲜明的易怒和尖锐,甚至连局促不安的时刻都不再暴露得那样明显。不知究竟是这位年轻天才进步太快,还是时间确已过去很久?

当然,发生过很多事。或许只是发生过太多事。

他在回忆狩魔冥的过程中,又爬上了两层楼梯。他没有出汗,但不可避免地觉得膝盖有点发沉。虽然没有强烈意识,但心率一定加快不少。不过,他一直将这些视作有益的身体活动。

曾有些同僚甚至上司赞许他这种锻炼般的苦行,因而强要跟着他走了一些时日的台阶,但在两三天间便无一例外地败退。高级检事的办公区,实在是太高啦——但这抱怨也只能流于口头,谁教他们的工作性质注定与保密和清净挂钩。甩去这些尾巴,诚然神清气爽,这个狭窄且难以洞穿的楼梯间对他而言,也平添更多隐私意味。他习惯拥有这个空间,以至于偶尔碰见保洁员或事务员在这里穿行时,都会感到一种淡淡的不快。

因此,就在头顶不远处传来沉重门板发出的吱呀声时,他舒缓放空的意识猛地被拽回地面,整个人几乎是惊讶地跳起了一步。门板重重撞上之后,高跟鞋敲地的清脆声串落了下来,那急促的、踌躇满志的步伐昭示着主人的年轻与精干。等不及第一步回音结束,便已踏完下一步,最终惊起绵延不绝、反复碰撞的厚重音层,完全地包裹住这个空间。

他深深地屏住呼吸、压轻步伐,骤然而本能地警戒,他说不出当下的心情是更像猎豹还是待捕的角羚,但一定已经陷入一场心灵上的捕猎。他抬头确认,现在正是第十层楼。他没有停止前行,对方持续向下,几秒钟内,他们会在中途遭遇。

 

而狩魔冥在十一层上遇见他时,脸上的惊讶一点也不亚于他。何况与他不同的是,她极其少见、也极其突兀地涨红了脸。御剑便突如其来地明白,是他被推上猎手的地位。通常来说,在看到冥的局促时,他会觉得有点趣味。可是在如此意外的情况下,他发现自己的声音里也染上了一抹尴尬。

「真是位稀客,」他下意识地握住自己的手臂,「看来又有事件发生了?」

「……是有事情。」冥站定在他面前,显然是在竭力平稳自己的情绪,「我只是……顺便路过检查一下。这个时候竟还没到办公室,看来有些蠢货的生活是愈发懈怠了。」

「很好的指正。」御剑简洁地回应,尽管眼下时间还不到七点。

他觉得自己还应该多说些,因为冥的手里塞满东西,嘴里疯狂地咀嚼着。这空白的沉默显然只会让这位向来注重形象的骄矜女士更为恼火,但是他看着她,确实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在幽静的淡青色灯光下,她正努力吞咽的那块金色挞状食物泛出一点近似莱姆的绿色,他盯着那块似乎很美味的糕点,觉得空气中突然迸发出蛋奶、乳酪和新鲜柑橘类水果的香气。

「御剑怜侍,」如此连名带姓、盛气凌人、带着酥皮碎屑的称呼确实久违,但他当然没有觉得丝毫冒犯,「挪开你的眼睛。狩魔家的餐桌从来没有教过你如此失礼的事情吧!」

「是啊……所以很少看到你对食物展现出这样的执着。」

他一定是笑了,所以才能更加坦然地打量这位令人怀念的旧识。看到那头冰色的秀发垂落在对方肩头,他着实有些惊讶。自从少年期后,他就没见过冥再把头发留长。或许正是如此缘故,他才觉得今天的冥有种鲜丽而清新的奇怪气质。她就像她捧着的那盒芝士挞一样,仿如阳光的金色在青色灯光下堆叠投射成绿莱姆,仿佛夏日海滨上最惬意的一罐碳酸冷饮,清冽得让他双眼发涩,却仍不由自主地报以难以抑制的微笑。冥的脸颊涨得鼓鼓的,囫囵着把手里的那半个挞咽了下去,随即就把剩下的整个盒子都推到他怀里。他没料到会是这样,只有勉为其难地伸手接下。冥迅速地摸出手帕把脸颊和手指擦干净,重新戴上那双黑皮手套,下意识地将垂落腮边的发丝挽回耳后,他于是看见了那颗水色的锆石耳钉。

「蠢货……若非临时改签,我也不会落得这种在走廊里毫无规矩地用完早餐的模样,」她既像自言自语又像辩解似地迅速说着,「飞机四点钟就落地,我直接赶过来——你们门口的那家西点店是最近新开的吧?……也只有那种小店才会早早开门。」

嘴上贬低着「那种小店」,却还是买了整整半打芝士挞。此外,已经飞快地吃掉一半。御剑决定不这样揶揄她,旋即默不作声地把手中的纸盒阖好。在这个早上,他第二次听到『西点店』这个词。而他脑中的垃圾箱里,逐渐翻蹦出几个相关的词句。

他端详着手上那个狭长轻盈的鸢尾花色纸盒。就在他方才阖上的盒盖边缘,有一行烫金小字。在微弱的灯光下,他不禁眯起双眼去仔细端详。那行字是英文书写,从用词来看,想必是店家的名称。

「……Aya……sato……」

『彩』……不……是『绫』?绫……『里』……

 

Ayasato & Co. Baking Offices

 

「『绫里烘焙事务所』,」冥看着他把盒子翻过去,那里印有一个怪异的标识,像是个逗号,也有点像头重脚轻的弦月,「奇怪的小店,烂得发指的蹩脚英语,简直就是在拙劣地抄袭两条街外那些三流律所的命名方式。店里的那个愣头青……简直是少见的蠢货。」

似乎批判起这家西点店,她便能喋喋不休地说上个把小时。但御剑只是久久没能把目光从那行字上挪开。「绫里」并不是个多见的名字,但他却如此怪异地感觉并不陌生。冥的声音在他耳边起起落落,他愣愣地再次打开纸盒,看着剩下那三个透着绿色的芝士挞,伸出手去轻轻捏了捏挞的边缘,烤制得恰到好处的酥松挞皮便应声碎裂。他伸手掰开那块碎裂的挞,分量充足、热气盈盈的蛋奶乳酪在一瞬间几乎是拥挤着喷涌而出,却又及时地在断口处凝结成优柔寡断的冻状物质。那真是一块非常出色的甜点。

「冥。这个东西……」他的声音很轻,却足以让对方的抱怨戛然而止,「味道如何?」

他那位挑剔的同门将薄薄的嘴唇抿了很久。因此,他知道她有多么不愿承认这个事实。

「还不错,」她终究说,尽管仍旧极不情愿地将嘴抿得很紧,「哪有把别人的食物捏坏的?真是没礼貌。给你拿回去吧,记得吃早饭,御剑怜侍。」

 

2: Hedgehog Bun

只是冥年轻了些,也不曾在日本的检事局驻留太久。御剑及他的同僚们,本都不会对「绫里」这个姓氏有多陌生。事实上,除开检事局,就连裁判所和公安局都对这个姓氏有所避讳。原来这家面包店在检事之间的口耳相传,并不仅仅是出于口味。也怪不得他此前总是如此坚决地将与它相关的一切归为垃圾。

在面包店的橱窗前,他放下手中的照片。在那擦拭得极其洁净的窗玻璃后,是店铺核心一般的年轻西点师傅。尽管眼下束起长发、戴上口罩,却仍能从那眉眼中瞥见此人的貌美。橱窗前围绕的顾客,自然半是艳羡那能使面团温顺游走于鼓掌之间的精湛手艺、半是垂涎那即将出炉的新鲜西点,但还有不少人,显然是对美丽的西点师傅其人心怀仰慕。仿佛是为了佐证御剑的结论,那位身材窈窕的年轻女郎将手中最后一盘肉桂卷推进烤箱,俯下身对窗外的热烈视线笑眯眯地挥了挥手,随即就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走出那几乎像是伸展台的操作间,那气质几乎可以媲美明星出场。

人群嘈杂着涌向店的正门,御剑被狼狈地卷入这意外的人潮。但在他被拥挤着推向店面时,他庆幸于自己看到了所需的东西。西点店的玻璃门后,那位女郎正在与店内的其他员工寒暄,她轻松地拉开束发圈,又将口罩摘去,在那如瀑布般披落的艳丽栗色长发下,是一张令人难忘的清丽面庞。不必再次掏出照片确认,御剑就能够确认她与那位臭名昭著的绫里女士的关系。她一定就是绫里舞子的女儿——据资料看,名为绫里千寻。

长长的队列在狭窄店内蜿蜒排开,店面显然也是经过精心设计,所有等待购买的顾客都有机会与各种各样的西点展柜近距离接触。无论是火腿的焦粉、香葱的鲜绿还是胡桃的深褐,都与面团上烘烤得恰到好处的金色形成极其美好的映衬,只是在这些展柜中间左顾右盼,就会很快地发现胃袋里回荡起一点不满的鸣声。御剑发现店里有很多玻璃灯,尤其多见的是落地灯,切割成泪形的玻璃块被串连成精致脆弱的流苏,在淡黄灯束的无数次反射和折射间塑造出令人心醉的流光,让面点表面浮起的焦金色更引人食指大动。

来客无不欣然将自己的提篮装满,那些新鲜出炉的面包和挞类被大量地取走,已经装盒摆饰的曲奇或炼瓦也受到十足的青睐。冥买过的那种芝士挞都是整打整打地被打包,另外有一种散发着十足芳香的青柠檬状面包特别受到欢迎。那位美丽的西点师傅不知何时换下了揉面时所穿的工作服,现在正穿着一套得体的深色裙装接应客人,那剪裁合身的衣服将她丰盈姣好的身段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来,不少年轻客人在从她手中接过包好的西点口袋时,突如其来地把脸颊涨得通红。

出于与他们完全不同的情感,御剑也认真地打量着千寻。从潇洒披散的长发到自信袒露的身段,她身上几乎毫无她母亲那种古朴保守、娴静优雅的气质,因而从外表完全无法推断她的出身,除却像御剑这样有所准备的不速之客。

 

「欢迎光临呀,这位客人。」

千寻沉稳地招呼着客人,她的声音与外貌相得益彰,大方沉静、充满韵味。不经意间,她抬起眸子,突如其来地与御剑的视线交叠。御剑立刻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觉,他几乎可以确信她迅速地微眯起眼睛,但那细微的表情变化转瞬即逝,以至于他再认真看她时,仍然只能看到那抹滴水不漏的笑意。不过,或许是他的眼前多了层透镜,他现在只觉得她在那笑容中若有所思。

就在他继续揣摩时,千寻突然转开了目光。不过,那并非出于刻意的回避。就连御剑都一同把视线转过去,因为一位身着店内的雪白工作服、腰间系着条深蓝色围裙的男青年几乎是直接撞进了收银区内。他正竭尽全力地伸长仅有的两条手臂,端着四盘新鲜出炉的糕点,显然是想用最大的效率将收银台旁的那个空荡得有些局促的展示柜填满。在眼下这种店忙时分,展示柜中的西点自然消耗得很快,但这种无比冒失的行为着实令人蹙眉。可以理解千寻顾不及是在客人面前,就黛眉高挑,向青年宽阔的身板直接擂了一拳。

「怎么回事,原来如此君!急急忙忙的,万一撞到客人身上或把点心甩出去可怎么办!」

那个有着奇怪绰号的青年尴尬地笑着,叠声向他美丽的女上司道着歉,仍旧是风风火火地把手里的那些糕点码进展示柜,直叫人怀疑他是否会将那些脆弱的马卡龙和芝士挞捏碎。他梳着背头,头发在脑后大刺刺地支棱出去,平添了那种难以信任的印象,不过片刻后,这质疑却显得有些杞人忧天。很令人意外,青年对付点心的动作敏捷灵巧,全无方才那种冒失。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很熟稔地把那些马卡龙按颜色顺序码放好后,自己望着那一小片色彩斑斓、引人入胜的甜蜜斑带,带着种满足的神气,对着马卡龙们温和地笑了。

「真是的,这样叫人怎么能放心呢?下一炉换我去上架,原来如此君快来招呼客人。」千寻的声音仍旧柔和,但语气中显然没有流露出对下属的任何宽宥。

「哎?等一下啊千寻老师!现在正是客人最多的时候!难道说老师就更放心我来面对客人吗!」

「没错哟。我可爱的弟子总该有机会在店里的明星时刻出场吧?我去叫真宵下来帮忙,接下来就交给你了,原来如此君。」

「咦——!」

尽管发型奇特得像只刺猬,这位青年倒有一对很讨人喜欢的褐色眸子。他有点愁苦地眨眨眼睛,但是他的上司显然完全不吃这套,笑吟吟地转过身走开了。

收银台前的客人有些局促地握住了手,青年马上回过神来,揉揉脑袋,很快地转换至工作状态。一个自信而爽朗的笑容在他脸上大大地展开,那个如向日葵花盘一般的笑容让人马上能够理解千寻为什么如此放心地把他扔在收银台后。可惜的是,这样的认同并没能留存太久。

「真是不好意思!——欢迎光临,这位客人!真是叫您见笑,我马上就帮您包起来哦。」

不仅仅是他面前的客人,就连御剑和店内其他所有人都突然愣起神来,因为青年那声中气十足的接应实在是太过惊人,且与这香气四溢、流光溢彩的店面格格不入。同样的话语,在千寻的口中落落大方、温婉动听,但怎么就被他演绎得如此惊人,以至于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进福冈的拉面摊。

无论是客人走错、还是这位原来如此君走错,总之在转瞬之间,绫里烘焙事务所即刻变了调子。

欢迎光临!这位客人!

御剑在不知不觉间捏紧了拳,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动起来。如果这是在法庭而这青年是站在对面席位的律师,他一定马上以藐视法庭罪把对方直接送进看守所。不,哪怕不是在法庭,这是否也已经构成扰乱公共秩序?他听到顾客间开始悄悄地为这位青年交头接耳,当然有人受到冒犯,但另有些人竟饶有兴趣。毕竟——虽然相貌平平,但『五官端正』;虽然冒失烦人,但『值得信赖』;虽然浑身都透着笨拙,但『可是千寻小姐亲传的唯一弟子哦!』

——当然御剑此时还完全无法理解或认同『绫里千寻亲传』的价值。

 

欢迎光临,这位客人!

御剑猛地抬头,正撞上青年的笑容。此刻,他终于与这家奇怪的店铺正面相对。或许因为那笑容灿烂得毫无理由,他心里惊跳了一下。友善、欢愉、喜悦、满足——似乎都不是那笑容的成分。那是个如此特别的笑容,以至于御剑竟然有一瞬间想要对它回应一些什么。但就在他有些被动地开始思考自己应该如何应对青年时,对方却先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啊,客人,您还什么都没有拿呢?请问需要帮助吗?」

对于御剑来说,这可是少见的失态。在这里浪费许久时间,他竟然忽视了最基础的伪装。大概只是因为他确实对这些面包西点完全不感兴趣吧,那种淡漠的情绪毫无意识地反映在举止之中,却让他相当狼狈地吃了苦头。

「我——」他张开嘴,却仍没想出该如何接下去。

「本店的『异议!大冒险芝士挞』是很受欢迎的哦!就是我刚刚拿来的那些,新鲜出炉,风味绝佳,哪怕要我自己说也是这样!」青年的笑容在一瞬间就又重回脸上,仿佛刚才的讶异只是错觉,「如果不讨厌青柠檬的话,『元祖·青春芳香』柠檬包也很值得一试!这是我们店内祖传下来的配方,历经很多的评判和品鉴,对味道绝对自信!还有——」

御剑突然觉得对方笑容带给他的那种特别感受褪色不少,这种亲切的喋喋不休在他看来更像一种令人腻烦的胡搅蛮缠。那并不是什么特别的笑容,大概只是一种经过精细打磨的营业用表情吧。方才那种太阳穴乱跳的烦躁再一次浮上心头,在此之外还夹杂着一点仓惶。他不禁轻轻咂了咂嘴,从而立刻打断了青年兴致勃勃的西点大演讲。在看到对方噤声的模样时,御剑竟然感到一点莫名的快意。

「这个就可以。」

他面无表情,随手指指放在收银机旁的一盘毫不起眼的小点心。想必那是某种根本卖不出去的东西,才会如此低三下四地放在促销的位置。在店面充盈的金黄色中,这种灰灰的小面包简直写满了寒酸。更何况这盘点心旁只贴着个手写的标签,那爆炸气泡状的即时贴上用红笔描画着大字——『仅售76円!』

他满以为这样的订单会在青年那踌躇满志的脸上揍出一拳。对方的笑容凝固时,他几乎就要挑起嘴角。青年接下来的表情,就仿佛快要哭出来似的。

「哎——哎——!客人您是想要这个吗!!这、这是——!我马上就帮您装起来!」

那张哭丧着的脸,似乎不大像是因为挫败。不知为何,御剑产生了一点不好的预感。

「谢谢您,客人!这个是、这是……!」青年低着头忙忙碌碌地取出那几个灰色的小面包、折好深紫色的纸盒,双手激动得都有些颤抖了,「『异议!小小冒险刺猬包』是我做的面包哦!这是我的作品第一次摆在店面,虽然没有老师做得那么漂亮,但也是我的自信作……!」

有别于对面的感天动地,御剑在他面前几乎就要像座冰雕般冻结起来。他几乎就想把这堆什么奇怪的刺猬包丢在身后夺门而出,只因为那更失面子而没能实行。结果,他就这么张口结舌地站在收银台前,眼睁睁地看着青年在所收取的价格外多装起好些刺猬包,而且还以一种极端认真的架势在包装盒上打了一个非常考究的深红色缎带蝴蝶结,嘴里仍然喋喋不休,尽管御剑一句都没听进心里。

 

稍晚时候,御剑坐在茶桌前面。大吉岭茶已经泡好,空气中缓缓地带上一点令人舒心的气息。茶具是他惯用的那套,温润的奶色骨瓷上一层玛瑙红釉,边缘镶着一层细腻镀金。只是摆在茶点盘里那两个说不出颜色、四处炸刺的小面包,陌生得与这昂贵的器具和茶叶格格不入。

请拿好!如果有机会的话,请一定给我讲讲品尝的感想哦!』

青年的笑容和他留给御剑的最后一句话重新浮现,御剑不禁深深叹气。他端详着那面包,倒确确实实是惟妙惟肖的刺猬形状,表皮上的刺大概是十分用心地一根根修剪出来,眼睛和鼻尖特意选取不同尺寸的芝麻制作,甚至精心捏制了小巧玲珑的耳朵和爪子。与那种家庭主妇做来哄小孩的面点相比,这面包还是透出了一点专业的技巧,大概只是色粉或色浆的使用失误,才变成这种灰扑扑的样子。

他抿了口茶,才有心情拿起一个刺猬包。切肤触及,能感受到表皮被烤得酥脆,但面体本身十分轻盈柔软,里面仿佛裹满空气,即便是稍微用力揉捏,面团也能顺利地回弹。看来对方的『自信作』所言非虚。

咬进口中之后,轻盈而有弹性的面团让咀嚼带上了一点趣味。或许是为了保持整个面包的轻盈,内馅选用奶黄,用量和外皮很好地形成平衡。因为未经冷藏,内馅活泼地流动开来,让舌尖齿间全是新鲜的感觉,为整体的食感增添了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御剑怔了怔。他一向认为茶水才是茶桌的主人,茶点并非必要,甚至很少食用。但他现在只是盯着手里那被咬开的半个刺猬,甚至没有很快地用茶冲去那种食感。金色的奶黄、金色的店面、金色的笑容——又混在一处。他一直在回想那张脸,连他自己都觉得怪异非常。为了挥去脑中那个余影,他很快地把那半个刺猬包吞下去,尽管心里仍多少抗拒,他还是紧接着就拿起下一个。

他咬开这第二个刺猬包的时候,仍然不停地想着绫里千寻和她的学徒,因而一时间并没有品出什么全新的感受。直到把这一口面包咽下去,才漫不经心地感觉到口腔中充斥起一点怪异的触感。咬下第二口后,那种感觉更为明显,他不禁放慢了咀嚼的速度,从食道逆流上来的刺激让他呛咳起来。

他惊出了一身冷汗,脑中所有的弦疾速绷紧,他立刻吐出嘴里的东西,在看到那咀嚼物里的红色时,他才明白过来口腔中的感受是疼痛。他惊恐地丢下手里的面包,歇斯底里地端起茶杯去冲掉口中的疼痛,但突然又怀疑自己是否应该将已经咽下的东西催吐出来。

他猛地冲进盥洗室,颤抖地漱起口来,充斥牙龈和咽喉的疼痛让他无法很好地思索。他紧盯着自己吐出来的水,那竟然只是些透明的水,完全没染上恐怖的血色,那既让人安心,又让人倍感惶恐。因为痛感是这样真实,肾上腺素急剧升高带来的所有应激感受如此剧烈,他不敢相信之前吐出来的东西里竟没有染血。

反复清洗口腔、直到确认没有食物残渣剩余在口中之后,他走向茶桌,双手仍无意识地震颤着,再次抓起吃到一半的刺猬包,换了一种全然不同的目光去审视它;一目了然,那还没被吃到的半边内馅呈现出热辣的彤红。

气氛倏地和缓下来,但御剑的情绪可没那样容易缓解。他简直是咒诅般地责备自己先前竟没注意到。是辣椒——只是辣椒,意料之外的愚蠢,却激起他更为愚蠢的应激。他觉得为此气愤实在是更为可耻,但怒意还是在他心下轻手蹑脚地蔓延开来。

虽说他还没分清究竟是在生那位呈出刺猬包的刺猬头青年的气、还是只生自己的气。

他把那一整盒刺猬包都倒了出来,毫无怜惜地将每一个楚楚可怜的小刺猬都掰开,但里面全都是黏腻流淌的奶黄夹馅,只有他方才吃到的那个是极辣的鲜椒酱。他在极度的不满之中,竟然失笑出声,此时方才想起青年介绍的这种面点全名——不仅『异议』,还『冒险』。他快步走向办公桌,在互联网上搜寻起这家店面,极其轻易地就找到这种命名方法的来由:完全脱胎自店内的明星芝士挞,那种芝士挞中混有一定比例的特殊夹馅,苦得几乎令人流泪,据说和店内以苦涩闻名的『特调·716号』面包使用了相似的咖啡系调味剂。

但比起辣味,苦味总还是与西点更合衬些。可是几乎完全没有人讨论这种更惊悚的刺猬包,尽管有一位用户声称自己在店内吃到了味道『极其刺激』的面包并决定投诉店家,但仿佛完全被当做网络黑子而被禁止发言。

万般思虑交织心头,御剑将键盘推到一边。他抵着眉头叹出气,就连自己都感觉眉间的皱褶加深了些。令人疼痛的辛辣在他口中已经消退殆尽,留下的是一种空白的麻木,那种不适更令人难以忍受。结果当他发现自己再一次坐下在茶桌边、开始将那些被掰开的奶黄刺猬包塞进嘴里时,『绫里烘焙事务所』的大名便无法再从他的脑中褪去,那个有着独特笑容的青年更是如此。

 

3: Cranberry Scone

后来每次结账的时候,御剑都有些担忧青年会认出自己、从而追问自己对那个刺猬包的感想。当然,他并不介意劈头盖脸地将它(或他)谴责一顿,但出于某种隐秘的理由,他更希望回避与对方的直接接触。

他发现在忙碌时分,千寻总是选择将自己的学徒推到收银台前去。除了这位刺猬头青年,偶尔还有一位身着高中校服的少女在旁边帮忙。只是后者似乎仍未将店内的业务学习完全,青年总是需要停下手里的事务为她指点,平白使得效率被拖得更慢;但她随时随地对顾客报以的那种开朗微笑,化解了很多不愉快的口角,让最为急躁的客人也只能留下一句轻飘飘的抱怨。

「真宵妹妹,下次可就不会这么放过你了哦!」

「谢谢光顾!小真宵会努力进步的~~!」

御剑知道这就是绫里舞子的小女儿。虽然眉眼间仍是少女气十足的稚拙,但足能看出她与母亲和姊长的相似。但为何千寻选择将烘焙技艺传予陌生青年而非自己的亲妹,仍是一件令人疑惑的事情。或许只是这位绫里真宵年纪尚轻、举止迷糊的缘故吧。又或许——御剑从未停止怀疑——烘焙本就不是绫里家所偏重的事务。

他在屡次光顾这小店的期间,尝过那赫赫有名芝士挞的苦涩『冒险』版本,那重现传说中星影大师招牌手艺的芳香青柠檬面包,还有和店徽同形、口味玄妙的勾玉蛋糕,以及表面故意烤出夸张裂痕、名称不知所云的『供子』面包。尽管很难概括出感想,但他觉得一定是有些美味,所以自己才一次又一次地向那店面走去。他绝不认为自己是这家西点店的拥护者,因为他并不像其他顾客一样大惊小怪地围在能映出千寻或青年身影的透明操作间前观看,仅仅是拿起那些自己还未品尝过的西点就匆匆离去,绝不开口问候,也不提出任何疑问。

这里的西点注重风味,全都带着些独特而难以形容的强烈口味,因而与茶水极为相配,让平淡的午后时间平白多了些乐趣。在经过人群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能够听见关于『绫里烘焙事务所』的诸多讨论;原来它早已成为检事局的讨论重点。人们品评面包、甜点、绫里家的姐妹,但更多人兴致浓厚地对那位腰系蓝色围裙的刺猬头青年提出议论。他那中气十足的问候、莫名其妙的新作、无端自信的笑容,本就自带着充足的话题。当御剑发现并非只有自己在意其人的时候,很快地感到一种释然,却另有一种难以言表的阴郁涌上心头。

 

欢迎光临,这位客人!

事到如今,这样的接应他已经很习惯了。他不动声色地将西点盘放在收银台上,等待对面的人将它包好。今天那位年轻的绫里妹妹也站在收银机前,极不熟练地对照着编码表按动键盘,青年熟稔地将西点打包,目光却提心吊胆地在她身上悬着,时不时地小声更正她的失误。幸而这只是个清闲的午后,没有那样多气急败坏或百无聊赖的顾客在店内大列长龙,御剑抱起双臂耐心等待,目光漫无目的地游走在收银台前。那个放在收银机旁、贴有爆炸气泡即时贴的小竹篮今天又已被清空。似乎就在那天青年感激涕零地为他多装半打小刺猬之后,队列后面的顾客无不充满好奇地买走几个,出色的食感大受赞扬,口耳相传后便莫名其妙地成为店内的新晋人气商品。由于价格相当低廉,竟获得物美价廉的好评,人人结账前都顺手带走两个,甚至有些时候供不应求。

御剑伸手掩住一个哈欠。店内的西点展柜多半还空着,烤箱悠然地为那些精心饧发揉制的面团上色。仿佛是为了映衬这样难得闲暇的氛围,收银台后的青年轻轻扶住脖子伸长身体,那从来洋溢着自信笑容的脸上流露出一点倦怠的懒散。不知为何,御剑并没觉得这样的姿态有多么意外,反倒有些引人发笑。他自认这些想法没有透过表情传达出去,但青年似乎马上意识到客人还在面前,急忙清清嗓子重新站正。

「……最后选确认——两次,接下来——」

他抬头看向御剑,有点抱歉地抬抬嘴角,真宵却兴致勃勃地打断他,神气十足地直接跟御剑对话——因为大多数时候她都被身旁的男青年代言,很少有独自完成全部收银流程的机会,她大概还觉得营业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吧。

「接下来我知道!那个,那个,这位客人,请问您要怎样支付呢!」

「真宵……要记得用敬语!」

「请贵问您如何敬付呢!」

「在哪里学的日语啊这是!」

在这样的双人相声前,御剑只是简短地回应道:「信用卡。」随即将早已抽出的卡片放下在托盘里。真宵有模有样地半鞠一躬接过卡片,手忙脚乱地在POS机上换着方向连刷三次,才正确地完成收款。青年望着她叹了口气,少女却丝毫没有为此烦心,无忧无虑地把卡片和小票装回托盘,推到御剑面前。

「卡片和明细,请收好哦,」少女的笑容洋溢着蓬勃朝气,「感谢惠顾,这位客人!」

御剑微微颔首,把东西收回钱包。收银台后的青年站正身体,压着恰到好处的节奏将早已备好的西点口袋双手递出。

请拿好!

如往常一般,御剑默不作声地从他手中接过那个深紫色的纸袋。即便过程拖沓了些,这也只是再平凡不过的一次消费。此时他甚至已然忘记自己曾往提篮里塞进什么。他不像那些狂热的追捧者对店内的货品如数家珍,他每天所做的只是坐在茶桌前拆开那套深紫色的点心包装,然后为其中封装的那些古怪点子而哑然失笑。

 

御剑握住纸袋提手时,青年突然抬起眼,歪头对他笑了笑。这却完全出乎御剑的意料。对方从来没有与他做过营业寒暄之外的交流,这让他们仿佛行走在两条遥遥相望的平行线上。但此刻,对方那显然不是面向普通顾客、而是针对于他的小表情,让这两条线突如其来地碰撞在一起。御剑仍然试图保持不动声色,但眉头已在不知不觉间蹙起。如果说这已经相当出乎意料,那么对方接下来的话则几乎令他凝固。

「真是不好意思呀,御剑。」

他不知道对方为何可以轻而易举地称呼他的名字。不但毫无偏差,甚至抛弃敬语。青年确实是在与身为御剑怜侍而非路过客人的他对话。一种职业的警觉让他立刻收手后退半步,同时飞速地回忆自己有哪些举止泄露了身份信息。但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他已从公众视线中隐去许久,若非行业中人,谁能轻易地认出他来呢。哪怕这是家开在检事局旁的西点店,这金黄喷香的世界也完全与他无缘。

他犀利地瞧着青年,对方仍向前递着那个袋子,甚至似乎还没意识到御剑是在抗拒他。那对清澈的褐色眼睛望着他,意外地飞快眨动着,就在御剑说出什么之前,他却反倒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

「哎——!好过分啊御剑,原来你根本就没认出我吗?!」

御剑困惑而不失警觉地望着他,眉间的皱褶深深地镌刻出来。

「怎么会这样,」对方猛地把袋子放回到台面上,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和往日那个挺立在收银台后的身影全然不同,「原来你经常来,不是因为认出我啊!一时间真的很难说是该感到高兴还是伤心……」

「我早就猜到了!」他身旁的少女突然大笑出声,兴高采烈地在他身旁蹦跳起来,「像检察官先生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认识成步堂君,一定是成步堂君在自作多情了!成步堂君成步堂君,打烊之后要请我吃味增拉面哦!」

这样的混乱是御剑极不适应的,他不禁抱住双臂,手指有些神经质地轻轻敲击起来。

「是我!是我呀,御剑!」似乎是不愿轻易承认失败,青年隔着收银台把脸贴近他,「真的直到现在还没认出我吗?……我的变化应该没有那么大吧……」

他从来没有如此近接正面地细细打量过青年的脸庞,首先是因为他不愿对方记住自己的长相,其次是因为心底确实有种莫名的惴惴不安在驱使他避免与对方产生任何程度的对视。就在青年如此认真地迫使他看向他时,他再一次无意识地后退,但在午后如此耀眼的阳光下,青年的眉眼深深地烙进他的双眼,即便他如何不愿。

那张脸端正、普通,但也很难说是平庸。宽阔的前额、在末梢弯曲的眉毛、绝不会被雾霭遮蔽的眼睛——分明在看到那个奇异的发型时,他就应该有所意识。但他真的迟迟未能发觉。或许确实是他的潜意识在避免与这张脸颊相认。

「成步堂……」御剑没有觉得自己在说话,却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嗫嚅,「……龙一。」

 

「或许确实是我在自作多情,」成步堂端着托盘走到他桌边,笑着说,「不过我可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你。」

御剑仍然只是默不作声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食指。

绫里烘焙事务所里虽然挤满西点和玻璃灯,但仍然设法在角落里摆上了两三组小桌椅。御剑知道有些客人如占据高地一般地抢占这些座位,因为这里与那透明的烘焙间仅仅一壁之隔,透过玻璃就能看到美丽的西点师傅和她的学徒在那里忙碌。

「客人们都很喜欢这个茶,据说和点心很配。而且,下午时候这里的采光很不错哦。」成步堂将茶具和点心盘放下在桌子上,熟练地倒出一杯红茶,御剑习惯性地去观察那茶水颜色,意外地发现那湾茶汤色泽清透浅红,甚至泛出浅浅的金色。这是很好的茶。

但他仍然没有说话。成步堂短短地迟疑片刻,没有再说下去,夹着托盘转身离开。直到那系着蓝色围裙的挺拔身影完全消失在御剑视线中,他才缓缓端起茶杯。午后的光线触得人心生困乏,但那红茶杯上蒸腾而起的薄雾却又轻易地使人精神一振。

他看着甜点盘。他方才结账的几个司康饼被简单齐整地码在粗陶盘里,陶盘上印有勾玉店徽,此外就再无任何点缀。司康外形并未刻意保持得工整,表皮皴裂坑洼,但颜色金黄,表面那层酥皮透着清亮的油光,蔓越莓干如袖珍的红宝石般穿梭其间,单是看着就能激起十足的食欲。

御剑切下半个司康,刚入口时他十分惊讶。成步堂拿去装盘的时候竟还做了额外的处理,司康被重新热过,温度不会烫人,却已经从内到外地完全浸透了热度。这样的热度让本来酥脆的饼身平添一份带有韧性的柔软,在试图去咀嚼的过程中就在口中化开,一定是使用大量黄油的效果,却并不会感觉油腻。甚至在吃下一个司康时,他没有再切开,而是整个吃下去,那加倍的食感仿佛是品尝一大团既厚实又轻盈的绵羊云。

自始至终,他都在怔怔地出神。光线确实很好,点心也很令人印象深刻,或许是这样的午后才特别引人回忆。成步堂龙一,他的一个小学同学。他们只短短地相处过几个月,御剑就从那所学校转学离开。他的青少年时期虽离颠沛流离很远,但心中总有些浪迹漂泊的浮萍之情。狩魔意味着很多,但他毕竟是失去了给予他『御剑』这个姓氏的生父。不善言辞却很温和慈爱的父亲,在他脑中的印记甚至都已模糊。因此他记不得成步堂龙一,本也不应是什么怪事。

但究竟出于何种缘故呢?他仍旧是这样快地忆起了他。一旦忆起,就感到无比困惑。他既困惑于对方竟然这样早就识得自己,又困惑于自己竟迟迟未能认出对方,最终又为这种困惑而疑虑万分。

他抬手再为自己加茶,才发现茶壶空空如也。他讶异地抬起头环视四周,竟已是夕日西斜。他向身边的操作间看去,成步堂正在那里揉搓面团。那是一种染成靛蓝色的面团,他正向里面包进金色的馅料,揉圆后放进模具压成一个饱满的水滴形状,然后他拿出一把小剪刀在面团上面剪切。御剑方才意识到这就是那种刺猬包的制作方法。在烘焙之前,它竟然是那种深邃纯粹的蓝色。

似乎是察觉到御剑的目光,成步堂突然隔着玻璃向他看过来。他脸上有一点白白的面粉印,却毫无自知,就那样花着脸对御剑笑了,手里拿着那个初见形态的小刺猬,对他远远地拱了几下。御剑当然不会像他那样隔着距离回以挥手,但唇角急促地挑起一点弧度,权当是在致意。

 

4: Tonosa-manjyu

之后他再光顾店面时,就不再走向那排迷宫般的点心展柜。只要时间恰好,操作间旁的座位就会留给他。他径直走向那个小桌,成步堂从收银区跑出来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地追问他想吃什么,同时很积极地列数和推荐刚刚出炉或者即将出炉的西点,御剑多数时候也就顺从他的推荐。不过,他会根据点心的种类,要求某种特定的配茶。

端来茶盘后,成步堂试着和他搭两句话。如果看出他心情不错,就会笑着坐下在他对面,试图把闲谈延展。在美味的茶点面前,这似乎无伤大雅。更何况,成步堂显然对他有一点好奇,而他内心的感受并不逊于对方。

「所以,你成为了检事啊。」

这是成步堂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本来关于这个话题,御剑以为他要准备一百万句铺垫和解释,但成步堂说出那句话的语气完全不像疑惑,却是仿佛感慨事实。

「为什么这么说?」于是御剑问道。

「因为这是家开在检事局旁边的店,而你经常过来。」成步堂若有所思。

「……是吗。」御剑得到了这个并非他所希冀、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回答,只有挑起眉毛,欲盖弥彰般地再给自己倒一杯茶,「看来在这里重逢真是个巧合啊。」

「就是啊。」对方仍然是那样理所应当地应和着,「自从你转学以来……」

御剑沉默了片刻。

「那你呢?」他接下去问,「西点师?」

「怎么,我看上去不像个会当西点师的人吗?」成步堂笑着反问他。

「师从绫里千寻?」

「千寻老师烤的芝士挞可是全世界最好吃的哦!」

「我想她不止是会摆弄烤箱吧。」

「没错。老师泡的咖啡也很好喝。」成步堂眨了眨眼,「可惜你不喝咖啡。」

御剑看着他,很难判别那张脸上的表情究竟是无所顾忌还是讳莫如深。

「你怎么会知道我不喝咖啡?」他并不打算继续在这暧昧模糊的语境中打转。

「因为,」成步堂的语气甚至仿佛在惊讶他会如此提问,「因为你确实只喝红茶啊。不是吗?」

这句完全不能算作答语的回答让御剑眉头紧蹙,成步堂悠闲地偏了偏头,示意着收银台旁排列的一架码放整齐的彩色马口铁茶叶罐。

「在你说出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茶名之前,我完全不知道世界上光是红茶就有那么多种。」他说,「以前那里放的是千寻老师收藏的咖啡豆。不过,最近她把那块地方让给我啦。我哪有那么多收藏需要展示……所以,就全都为你准备上了。」

 

御剑在家里找到了那个有些年头的吊饰。信号灯武士,他年少时曾喜欢的特摄英雄,将现代化元素与武士道融合,和当下的江户战士大将军有一点异曲同工之妙。如名号般分配了三个代表色的三位主角,他手上是红色的武士。尽管历经多次搬迁,他却一直下意识地将它带在身边。尽管年份久远,吊饰上的细节却还保留如新。不过,他认为自己只是习惯妥善保管物品。

这个下午他发现西点店的收银台后没有人,总是穿着水手领制服的临时店员和腰系蓝围裙的学徒不在那里充满活力地穿梭忙碌。他有些奇怪,但还是照常拐向他常去的席位。出人意料的是那里竟然已有先客。

巨大的烤盘占据了桌面的大半位置,里面整齐地排列着一大堆圆滚滚的面团。淡黄色面团表面还有些细腻的图案,他走近了些,才看清上面竟然绘制有江户战士大将军的面相。比起食用色素印刷的图案,这些图样笔触略嫌粗糙,但那面团不过半个手心大小,相较而言那图案的质量可说是相当用心。

成步堂正坐在桌边,将馅料填进手中的面团里,显然这些带着大将军模样的点心是出自他手。他把面团形状揉好以后,就用一根小毛笔蘸着深褐色浆在上面勾画起来,甚至还轻轻地哼着那位特摄英雄的主题曲。越过他的身影,能看到绫里家的姐妹正少见地一同在操作间里忙碌,看来是他是被两人挤了出来,才这样悠闲地坐在店面。但御剑走近之后,他瞬间就发现了他,从而猛地抛弃了那种悠闲,从座位上跳起来,手上那个画到一半的面团也被他扔进烤盘里。

「我还一直想赶在你过来之前做完,」他一边在蓝围裙上胡乱地抹手一边说,「真宵说想学烤芝士挞,缠着千寻老师教她,」

「这是什么?」御剑仍然望着那一排手绘的大将军图案。

「我不大清楚,不过真宵一直在我耳边念叨,」成步堂把那盘点心抬起来,「大将军什么什么。待会儿我就拿去烤,不会一直占在这里的!你想吃什么?千寻老师中午做的蛋糕卷现在大概已经定型啦。」

御剑目送他一路小跑着穿梭在店里,从各个角落拿出蛋糕、切刀、餐具、茶叶和茶具,然后用一种魔术般的手法把它们汇为一盘,香气氤氲地为他端上来。烤成浅金色的蛋糕卷上没有进行奶油和糖霜的装裱,但蓬松柔软的蛋糕体上印着巧夺天工的金色向日葵簇,蛋糕内侧卷夹的饱满奶油和水果块比例完美,新鲜的芒果为整体镀上最后一层亮色。他照常为自己倒茶、将蛋糕卷切下一块,但思绪还没有落在此处。

成步堂在邻近的桌旁飞快地把他方才做到一半的面团画完,然后就扛着那巨大的烤盘——无论何时观看都觉得那是项危险杂技——冲进操作间,在绫里姐妹不明内容的絮语之间占据烤箱。隔着那块巨大的透明玻璃,御剑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但他感受到女子们瞟他的视线,他只有果断地把目光错开。于是,他就感到了成步堂也在随着她们悄悄地看他。

几分钟后他抱着一个大盆被赶出了操作间。御剑从茶杯上方看向他,成步堂与他目光相接,两人都怔滞片刻,但又彼此笑笑。

「不好意思,我还要占用一下这里。」成步堂抱着那个大盆向他走来,他将盆上的纯白盖布掀起来时,御剑看到里面是大团湿面,「她们还要在里面待一会儿……我来把下午的面包做完。」

「我只是客人罢了。」御剑说。

「啊……也对。不过,总觉得需要征得你的同意。」成步堂笑着卷起袖子,把手伸进面盆。

御剑无声地望着他。与西点给人的精致感觉相异,它的制作过程显然是项体力劳动。他能看到成步堂小臂的结实轮廓,还有那沾满湿面的有力手指。面团、手指、器具、身体的互相碰撞,伴着对方的呼吸声,漫不经心地交织成午后的奇异进行曲。

他有点想问他为什么会在面团上描画大将军。还有他是否记得红色或蓝色、哪怕是黄色的信号灯武士。可是前者的话题已随着烤箱的升温而错过时机,后者则因顺着时间长河漂流而显得过于突兀。他看起来对特摄剧了无兴趣,即便御剑清晰地知道对方曾用那张少年的面颊对他坚定地承认自己未来的梦想是成为奇迹假面。但他们已经与少年这个词汇相距太远。

或许也已经与陪伴彼此相距太远。

 

御剑突然有些恍惚。或许只是因为他又在回忆。但眼下的时光确如一种梦境,这个午后明媚如许,空气中漂浮的微粒——不知是尘埃还是面粉——晶莹剔透得难以置信。阳光从窗玻璃中倾泻而下,成步堂隔着他的影子沐浴在光线之中,蓝色围裙把那身影扎得非常挺拔,御剑发觉这是一副十分耐看的景色,这样的想法又让他不由自主地别开眼神。成步堂似乎并没在意他,仍旧继续手头的工作,在那持续往复的动作循环中,仿佛有轻透的碰撞声夹杂进来。

「——我有一个朋友,他什么都干过……」

成步堂在对他说话。他开口得如此自然,仿佛他们是一直在进行某种交谈,即便事实并非如此。所以御剑同样自然地倾听着。

「仅仅就我所知,他做过不少小玩意儿,各种小生意,还有千奇百怪的零工,不过,」他说,「最近他在卖『大将军馒头』。你知道,其实就是那种最普通的点心,豆沙馅的成品馒头,但是上面印了几个图案,包装外面裹了层纸,真宵就好开心地跑去买一整打。所以我想我也可以做一点……」

御剑意识到这是在解释之前的那点创作,恰巧契合着他的所思所想,这让他很是意外。成步堂仍然专注地低头揉着面,但是随着话语告一段落,他手上的动作也逐渐停滞下来。

「……所以你还记得他吗?」他盯着盆里已经揉制得光滑浑圆的面团说,「我说的是……矢张……政志的事情。」

御剑的手指剧烈地颤抖一下,那让杯中茶水几乎洒落出来,他竭力掩饰着这突如其来的动摇,脑中一片空白,却很清晰地感到心跳倏地加快。

「信号灯——武士,」他简短、快速、貌似漫不经心地回答,「黄色的。」

成步堂抬起头对他笑了。他不知道那个笑容意味着什么,却发现那笑意安然地渗透进对方唇角眼尾的每一寸肌肤皱褶里。成步堂轻轻搓去手上的面粉,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东西。御剑惊异地发现那是个蓝色的吊饰,正与他方才所说的内容重合在一起。

「太好了,」成步堂的声音在他脑中带着回响,「你都还记得。」

 

5: Earl Grey Toast with BLEND No.76

这是第一次,他在店里坐到夜幕沉沉。他远远看着成步堂在收银台后陀螺般地忙碌,几乎是目不转睛地记录着他的一举一动,却终究没有在脑中印下什么。他在那高地般的坐席上,所有的客人都看着他,他也觉得自己的举止一定十分怪异,但只要成步堂没有看过来,他便不打算把视线挪开。

如果成步堂是担心他忘记了什么,他便打算证明自己未曾忘记任何事情。无非是没有在第一眼认出对方,成步堂便打算永远小心翼翼地对待——或说试探他吗?他什么都记得。各式各样的回忆在他的脑中盘旋,他先是再一次确认过成步堂曾经的模样——发型奇怪、眉毛奇怪、个头不高,站在课桌后面,鼻子一红,深色眼睛便盈满泪水。他记得很清楚。然后其它的事情涌进了他的脑海:冥的冰色头发垂在脑后、老师在阴雨天时抚住肩头、他在种种视线中接过光芒冷冽的秋霜烈日章、身缠乌黑围巾的女孩从他的窗前越过——

「——怎么了,你有话对我说吗?」

他的瞳孔骤然缩紧,映在眼前的是现在的成步堂。对方脸上常带的笑容没能完全遮掩住脸上的疲惫,成步堂轻轻伸了个懒腰揉搓头发,有几缕碎发悄无声息地从他头顶飞出来,又鬼使神差地垂在他额前。夜色如海般静谧地涌进店面,透明展柜里是空空如也的寂寥,玻璃灯上的流苏轻微摇摆,把店内的灯光搅弄得明灭不定。

「我——」

「啊,等一下,我去弄点吃的。」

成步堂突然从他眼前离开,在店里若有所思地转了几圈,从边边角角扫些什么,又神秘地消失在后面的操作间。御剑吐出胸口凝结的那团沉重叹息,双臂交叠,无意识地再一次敲动起手指。所以成步堂再一次回到桌前时,只是快速地看了他一眼,就避开他的目光,快速地布起桌子。

「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吗?」他一边调整餐刀的角度一边问,但御剑可以肯定他的声音里迅速地缺失了往常所带的轻快和随意。——或许本就是故作轻松愉快。

「不急。」御剑说,「等你忙完,我们慢慢谈。」

 

成步堂切开的那块吐司中冒出一团巨大的白色热气,虽然它已在展柜中摆了一个下午。这显然是成步堂方才在操作间里鼓捣的结果。御剑看着成步堂沉默地向两人的白瓷杯中注入饮品。一反往常,壶中不是清透的茶水,而是一种沉黑的、泛着浓厚泡沫的液体。

「伯爵茶吐司,灵感来源于你。」成步堂解释道,「所以我想配咖啡比较合适。『特调七十六号』……这是千寻老师最近研究的配方。」

御剑无言地颔首,成步堂做了个深呼吸,坐下在他面前。

「绫里千寻。你真的认为她是个西点师?」御剑尖锐地问。

「是个很会做咖啡的西点师。为什么你总对这件事那么执着呢?」成步堂垂着眼,用餐刀轻轻拍打起自己盘子里的那片吐司。吐司质感柔软,却又能很好地回弹。毋庸置疑,那食感定然美妙无比。但是两人显然都没有去享用的意思。

「我有我的考虑。你又是什么时候师从于她的?」

「就这……一两年吧。从我毕业之后。」

「从勇盟大学戏剧系毕业之后?来到一家西点店里揉面团?」

成步堂突然停住了手。御剑等待着他的回视,但他一直没有看回来。

「我没有对你说过这件事。」成步堂说,「虽然我一点也不意外……你是个很优秀的检察官……」

「你毕业并不是一两年前的事。」御剑不由分说地截断他模糊的发言,「你是在轻蔑我吗?如此拙劣的谎言。我们曾经是同窗。」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

「嗯……好吧……其实是从我的上一份工作之后……但我那份工作没有干多久。我还以为可以忽略不计呢。」成步堂耸了耸肩,「看来我还是更喜欢揉面团吧。」

「成步堂!」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发出怒吼,但回过神时,意识中只有一团火焰在冷冷地燃烧。成步堂几乎像是在刻意地激怒他。在他蔓延的怒意面前,成步堂既没有畏缩也没有得意,他只是低头望着那片吐司,开始用餐叉慢慢地撕扯它。

「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干着这种荒谬的事情?!」

这不是他有意编织的语言,而是潜意识自然地通过唇舌倾倒出来的情感。一定是愤怒让他的自持系统完全失灵,他才会如此失态。但这种失态少见地没有让他困窘,而是在心底感到一种畅快。

「绫里千寻是一位律师。我曾经和她在同一场庭审上对手。她的母亲是仓院流灵媒的掌门人,不可能放任自己的两个女儿无忧无虑地来到城市里烤面包和芝士挞。」御剑说,「而你……成步堂龙一,我在司法考试的记录中查到了你的名字。为什么?你的目的是什么?」

他终于感觉成步堂瑟缩了一下。看着我。他在心里默默地对成步堂说——看着我,这样就不会事到如今还有所隐瞒。

「……明明一直以来都没认出我,」成步堂慢慢地撕着吐司,细致到几乎把每一条麸质结构都扯断,「结果却忽然对我这么了解吗?……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要知道真相。」御剑说。

成步堂突然笑了,那不同于此前任何一次笑容,全无灿烂和温暖的意味,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困惑。成步堂抬起眼,那目光和笑容一起投向御剑,违和感让御剑觉得后脊升起一道冰芒,他没有在他所期待的视线中发现他所需要的真相。他只看到一对朦胧的眸子,那让他大为震惊,因为他总认为成步堂的双眼是清澈的、明晰的——是不会被任何云霭遮蔽的。那对眼睛如此难以捉摸,他惊骇地紧紧盯着它,他分明记得成步堂的眼睛是暖褐色的,此时却分明在那眼底瞥见一抹深蓝色的暗光。

「为什么……御剑……你会知道这些?」成步堂皱起眉来,「这些是……连我……都不知道的事情……」

「不可能。」御剑在桌下握紧了拳,「你不可能不知道你自己的事情,成步堂龙一。不要再搪塞我了,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成步堂歪过头定定地望着他,垂在额前的发绺随他的动作而轻轻摇摆,「你这么确定你所了解的一切都是正确的吗?御剑。」

「——也许我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你,但我所掌握的情报绝对不会有错。」

「那么你要回答我的问题。」

御剑默默地交叠双臂。

「洗耳恭听。」

成步堂放下了餐叉,用手指捻起一团细碎的面包残骸放进嘴里,一边缓慢咀嚼一边抚住嘴唇。他看着御剑,满脸都写着困惑和狐疑,御剑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因为这分明是他自己脸上所透出的表情。

「御剑,」成步堂用那深海一般的双眸注视着他,缓缓地问,「你知道今年究竟是哪一年?你和我究竟……是多大年纪?」

 

一瞬间御剑只觉得发笑,这算是什么胡搅蛮缠的问题。但就在他带着那轻蔑的神情开口时,却惊异于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定了定神,重新再张开嘴,但仍然一句话都没说出来。成步堂仍旧那样定定地看着他,并没有因为他的张口结舌而露出胜利的笑意,反倒是那脸上的空白愈发明显了。

「我是——现在是——」

说出这几个字简直就像在艰难地呕吐,之后如鲠在喉的停滞更让人觉得痛苦,他分明从来不喝咖啡,却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拉过杯子,将里面浓黑的液体一饮而尽。咖啡的泡沫沿着他的喉咙滑下,在胃肠中温柔地翻滚增殖起来。在他对面,成步堂慢慢地吃着面包碎屑。

「——你看,你从来不喝咖啡——现在却很轻易地全都喝完,」成步堂幽幽地说,「因为完全没有苦味,对吗?酸味也没有、香味也没有——」

御剑瞪着他,成步堂拉过他的空杯子,重新将它倒满,自己举起那个杯子,在御剑的饮印对面喝了一口,理所应当般地点了点头。

「嗯,没有味道,虽然好烫。吐司里面没有茶味,哪怕我加了整整一升茶水。」他说,「奶黄没有甜味,辣椒酱没有辣味——但是很疼,是不是?」

这铺天盖地的违和感终于得到证实,御剑惊愕地望着成步堂,手指在手臂上紧抓得发疼。

「你是想说——」

「啊,对了,你还一直没告诉我对刺猬包的感想。」成步堂对他苦笑起来,「我可是一直在等。」

「——这是梦吗?」

成步堂放下杯子。御剑虽没有在麻木的舌尖尝到任何苦味,但成步堂的表情大概已是那杯咖啡口味的真实写照。

「好吧,我想听的不是这句。」成步堂轻声说,「……看来我们都被困在了这里呢。」

 

6: Apple Pie

殷红的薄皮卷成蜿蜒长蛇,从甘黄的苹果果肉上慵懒地垂下来。在柔和的阳光下,这种绵长十分催人困倦。成步堂打了个大哈欠,苹果皮应声坠落,接下去便是他抱怨的声音。

「啊——又削断了,真是不甘心。」

「……看来你不仅没有任何正事可做,就连这一点闲事都做不好。」

「好过分啊。这可是我的工作,御剑,工作。」

御剑压下那个斜眼睨他的冲动,继续把面前的典籍翻过一页。

「话说回来,检察官不去上班没关系的吗?好像有人连正事都没有在做。」

「转一转你的脑子,三流西点师。」御剑纡尊降贵地说,「在梦里上班,简直是一种无用做功的愚蠢。我的目的是要从这里脱开。」

「是吗?」成步堂嘟囔着,「我倒觉得你昨天审问我的时候很起劲呢。」

「如果你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的话,就请消失在西点师该待的操作间里。」

「看来我的点心和红茶都白请你了。好吧,你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吗?」

御剑踌躇了片刻。

「在司法考试的记录之外,别的地方也有你的名字。」他清清嗓子。

「啊?判决书?服刑记录?失踪登记?」成步堂又打了个哈欠,「不至于差劲到死亡人口吧?那样的话我还是继续做西点师吧。」

御剑嘲讽地嗤笑一声:「并没好到哪去。」

在律师协会的公示记录里,他看到了成步堂的名字。没收律师从业资格——短短一句话轻描淡写地更改了一个人的人生。落款的日期是模糊的,无论从哪种途径查找来看都是残缺不全或识别不清。御剑只得对着正文那行字望了很久,最终才下定决心把那张资料复印下来。

成步堂拉过那张纸,把一点苹果汁印在了上面,探头细细地看看,表情并没产生什么改变。

「——也没什么问题吧?」他说,「很合理地解释了我现在是在做苹果派、而不是在看守所和案发现场之间挥汗如雨地跑来跑去的原因。」

御剑无言地看着他把剩下的一半苹果削完,然后麻利地把那一大筐削好的苹果切成薄片。他叹了口气,继续翻看有关精神分析的论著,成步堂短暂地离开一会儿,又抱着一大块淡金色的酥皮面团和一大摞派盘悠闲地晃回来。

「关于梦呢?」他将酥皮分好,一份份地在面案上擀平,「书上有什么专业见解吗?」

御剑将书翻回做好标记的地方。

「简单地说,梦是潜意识。所以——」他念道,「『一旦梦者潜意识中的愿望被满足,梦境就会就此终结』。」

成步堂顿了顿,随即有点讽刺地笑了起来,继续把派皮擀圆,然后把铺好派底的盘子码放得整整齐齐:「不管怎么看这都是我的梦吧。真没想到我还有这么世俗的愿望。」

御剑看着他熟练的举止,不禁问出那个一直盘旋在心头的疑问。

「你很会做甜点?」

「嗯?……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还是做得挺好的吧?」成步堂说,「否则你也不会一直过来。」

「我过来的原因只是——」

御剑猛地住了嘴。他并不是说不出来到这里的原因,此时却突然没有那样确定了。

「只是?」

「——只是梦的主人希望这样,我认为。」

成步堂发出有点困惑的一声,仍旧在手下摆弄酥皮。或许是室温略高的缘故,那裹满黄油的面皮已经开始耍赖般地软塌和粘手了。

「……是吗。看来我有点在意你啊。」他向下揪着手上粘黏的面团,有些含混地说。

室温一定是高了一些。御剑挪开目光,继续看向书页。

「我表示惊讶。」他简短地收束这个稍微偏离正题的小讨论,「但看来仅仅烤这些小东西并没有让你所有的愿望被满足,否则梦境早就结束——我们不会还像这样坐在这里聊天。」

「没错……」成步堂沉思着玩弄那块越来越粘的小面团,「究竟外面发生了什么……我是在想些什么啊?」

 

为了熬制苹果派的内馅,成步堂要回到那透明的操作间里去。在这个时间,一些顾客开始围在橱窗外等待观看西点的制作过程。御剑虽然就坐在这最佳的地段,却还是置若罔闻地翻阅着面前的书籍和卷宗。如他所言,他只想了解真相。既然眼下的境况已经整理明白,那他自然只想求得回归现实的途径。

他是从什么时候被锢进这个梦境的?从走进这家西点店就开始吗?还是从他踏上检事局的楼梯台阶?或者再怀疑论些,他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境?那么又有哪些是真实。不再是律师的成步堂是真实的?或说成为了律师的成步堂才是不真实的?莫非他们本来还是孩童,这只是个延续太久的臆想梦?怀疑和猜测太多,在他的脑中不断地相互否决,他把它们都记下来,随即就又都一一划去。这简直是个天大的玩笑。

他有些困窘地在桌面上轻轻敲起笔杆。店外的人声愈发鼎沸,他下意识地向橱窗外瞟了一眼,只见那些闪动着渴求目光的客人眼巴巴地向店内望着。他轻轻抽抽鼻子,很不真切地嗅到一抹带着肉桂味的甜香,他知道那只是大脑的虚饰罢了,但正因如此,那抹虚幻的幽香反倒格外诱人。他想起成步堂说——如果非要说喜欢什么水果的话,大概是苹果。他不知道这是成步堂真对他说过的,还是梦境里的又一个臆想。不过,在橱窗后搅动热苹果馅、装填苹果派、又在派面上编织格子图样的成步堂,带着一种无忧无虑的笑容。

他眨了眨眼,才发现自己分明是注视着成步堂。他迅速地拉回目光,视线再次游移在他那写满几页纸的猜想上。成步堂的愿望是什么……那本人竟说不出。又或者,是并不想告诉他。可是无论如何他已经被牵扯进这梦境中,他不可能听之任之,成步堂应该很了解这点才是。

「哎呀。」沉静温柔的女声突然打破了他的思维循环,「那孩子真是的……怎么不给客人倒茶就跑走了呢?」

御剑猛地抬头,毫无疑问地与美丽的西点师傅打了个照面。绫里千寻站在他面前,手里捧着一个黑色的咖啡杯,脸上满是讶异。

「——没有关系,」他怔了怔,「他还有事情要忙——我也有工作没有做完,并无所谓什么茶水。……很久没见了,绫里律师。」

「好久不见,御剑检事。」千寻淡淡地笑着向他微行一礼。

「……不知道可以跟您谈几句吗?」御剑望着那时常宛如隔着一层薄纱般的柔和笑容,终究恳切地提出最初走进这家店面之前就萦绕在脑中的语句。只是现在他的想法和疑问,与那时已全然不同。

千寻微微颔首,坐在了他对面的座位上。那袭栗色长发飘拂,在水晶灯的散碎光芒下泛出幻彩般的光晕。御剑默默望着那姣丽的身影,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似乎是相对斟酌着用辞,谁也不能轻易开口。

「果然是很久没见。」最终仍然是千寻冷静地破开冰面,那沉稳的声音却直接激起汹涌水花,「活着的感觉已经有些陌生了呢。」

御剑惊异于她竟然会如此开场。但也正如他记忆中同样,这位律师的辞典中没有虚与委蛇四个字。

「您从最初就知道这是一场梦境吗?」他蹙眉问道。

「当然。即便绫里家灵媒有术,但毕竟生死有别。本身对于幻梦灵识之类,我们就很熟悉。」千寻平静地说。

「——那您当然知道梦境的主人是谁。」

千寻没有立刻回答。御剑望着她的双眼,她没有回避,但慢慢地流露出一种拒绝。

「不可说。」她简短地回答,「……但无论梦者是谁,身为死灵重新降至人间梦境时,总是又感谢、又惋惜。」

「那么除您之外,这个梦里还有其他已逝之人吗?」

御剑怀疑这个疑问也不会得到回答,但他还是需要尝试。毕竟,自从他明白自己被困在梦境中时,就产生了这个沉重阴郁的心结。

千寻牵紧唇角,却很难辨别她是在笑还是严肃。她仔细打量起御剑的表情,御剑任她那富有洞穿力的目光深深剖进他的身心。他屏住呼吸经受她的疑问和考验、等待她的回答。

「没有。」

御剑将一直紧握在手中的钢笔放下在桌面,轻轻捏了捏鼻梁。

「……谢谢。」

千寻捧起手中的咖啡杯轻抿一口,她的表情从而被沉黑色遮掩住。良久,她在那苦涩的液体后说:

「尽管如此,是结束这一切好,还是任其发展更好?梦境绝不会无缘无故地产生。请您一定要……洞穿这一切,御剑检事。」

 

成步堂戴着一对巨大的隔热手套,手套上印着大朵的蓝花,看上去非常滑稽,但他似乎毫不顾忌,就用着那样夸张的双手端着一个滚烫的派盘来到御剑桌边。御剑仍旧埋首在那大摞文件之中,就连眼神都没分给他一半。

「你不会是一直就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在这里吧。喏,帮我尝一下苹果派。」

御剑别无选择地瞪了他一眼。

「很有趣?」他尖刻地反问,「鉴于在座没有一条能够尝出味道的舌头。」

「别说那种煞风景的话,我做了整整一个下午呢。」成步堂捧着那热气四溢的金黄色苹果派眨了眨眼。

御剑抬起笔扫向正眼巴巴地排在店里的长队列:「你有很多热心顾客。」

「可是不确认这批派没有问题,我是没办法卖给顾客吃的啊。」

「你自己没有嘴吗?」

「你也知道的,尝不出味道。」

对话形成了一个完美的莫比乌斯环,御剑深深了解到成步堂的本意只是来骚扰他罢了。真是一个挥之不去的大麻烦,哪怕离开现实他竟然也要受到此人的折磨。他真希望梦中角色的执念是有用的——请梦的主人赶紧醒来吧。

「真是怪事。」御剑若有所思地慢慢说着,「通常我们以为只要梦中之人点醒身在梦中这件事,梦境就会结束,但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不是说只有愿望实现才能醒来吗?这个『梦』大概和平常所说的『梦境』不太一样吧,或许是种『梦想』呢?」成步堂扫开桌上的文件,腾出一小片空地,将苹果派盛装在木质的平板上,从近旁的橱柜里取出滚刀把它均匀地切成六块,「至于我现在的梦想,是能知道这个派究竟烤得怎么样。」

「我没有时间。而你,」御剑说,「最好不要让任何食物弄脏资料。」

「没事的,甚至不需要你动一根手指。」

成步堂悠闲地拉出一块派,又从它的尖端切下一角,对着那汹涌的热气轻轻地吹了又吹。他脱下那对巨大的手套,捏住那一小块派,另一只手小心地接在它下面,让馅料或酥皮不要掉落在桌上。那可是件难事,因为派皮被烤得极其酥松,几乎轻轻一碰就会碎成齑粉,可以想象它又会是怎样轻柔地融化在口腔中,带来多么奢华的食感。除此之外,馅料里没有放入大粒果块,而是叠放着精心糖渍的苹果薄片,既保证了富有嚼劲的口感,又呈现了精致的卖相。御剑让自己不要分神,但成步堂已经逼到了他嘴边,不由分说地等在那里。

「不会烫嘴的,你看我都可以直接用手拿住。」

他突然意识到,店里所有的人都正看着。虽然现在他根本不会再将他们看做人类而更近似一些萝卜白菜,但那毕竟是一片齐刷刷的目光。他有些局促地垂着眼,失去耐心地啧出声来,成步堂却显然没有呈现出任何体谅。确实,只是吃一口。但这一口也实在是太过艰难。他仍然紧盯着手中的纸页,但已无法再思索自己正读着什么。苹果派再向前推了一寸,他下意识地张开嘴,成步堂把那块点心送进他嘴里,开始带着期待的目光看他。派皮如同预期一般在口中化开,酥皮碎屑却不会过分呛人;苹果薄片没有在烘焙的过程中失去清脆的活力,咀嚼的过程平添一种享用水果的趣味。诚然,没有任何味道。但是正因没有味道,这样独特的口感才表明制作有多么出彩。

在余光里,他看见成步堂正咬着残留在手指上的酥皮碎屑。

「……端给你的客人去吧,」御剑迅速地说。

「好啊。」成步堂的笑脸几乎是在催他发怒,「感谢品尝,贵客大人。」

 

7: Miso Ramen Dog

他们还是一筹莫展。确切地说,似乎只有他一筹莫展。成步堂接受梦境的速度比他快很多,御剑甚至隐隐觉得对方从一开始就在某种程度上了解这是一个梦中的世界。可是无论御剑如何用力地追溯并引述现实中所发生的事情,成步堂都无法说出他的愿望究竟是什么。

「你难道不想重新成为律师吗?」御剑皱着眉问。

「可是我觉得烤面包很有趣啊。」成步堂的表情很轻快,但不大像是在开玩笑。

「是不是有人在向你寻仇?」

「我都不当律师了,还有什么好寻仇的……」

「……你对我有所不满?」

「那我可真是,」成步堂忙不迭地说,「罪大恶极,竟然会让你产生这种想法。」

「毕竟我是被困在你的梦里了。」

他说出这句话之后,稍微有些后悔,因为觉得这有点像是宣泄情绪的抱怨,但他其实并没有这样的想法。

成步堂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

「对不起。」他说。

但御剑不想要这句话。他甚至想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说给成步堂。

「今天店里会早点打烊。」成步堂清了清嗓子,「真宵放学后要吃拉面……你要一起来吗?」

「在梦里吃饭难道不是件奇怪的事吗?」

「可是你不是吃了很多我做的甜点嘛。」

「没法相提并论。」御剑面无表情地整理好文件,「那么,今天我就回办公室去。」

成步堂瞧着他,他知道那目光中有一点期望。不过,他确实全无去吃拉面的打算。成步堂看着那张去意已决的脸颊,撇着嘴叹了口气。

「好吧。但我还是有办法能让你吃到拉面。你再等一下,很快就好了。」

他系上那条蓝围裙进到操作间里去了。御剑看着那个背影,无来由地怔滞片刻。

 

锅子煮沸,却很少见地不是熬煮水果。大团面条放进去,与西点店的格调格格不入。成步堂竟然真的做起拉面,御剑几乎是目瞪口呆。煮面、捞面、过冷水、沥干、少量伴油,对面条的处理一气呵成。成步堂转身仔细地看看烤箱里的面包,仿佛在拿捏时间,然后开始切一些圆白菜和胡萝卜——虽然不知为什么西点店会备有这种食材,梦境主人的常识需要受到质疑。

御剑摇了摇头,继续在空白纸页上整理思想。

翻阅近来的研究时,他发觉所谓梦境并不是全无味觉。大概只是这个梦的主人缺失了一点精进的想象力,才让这本应充满美味的梦产生了一个巨大的破绽。当然他认为这算是件好事,一无所知地被他人掌控从来非他所好。只是在望向成步堂时,他不可避免地产生一点微微泛湿的情绪。或许是嗟叹,又或许是惋惜。

如果不能站在辩护席后,那么站在操作台前就能让对方获得一点心灵的慰藉吗?……他一定是从未这样想过,才会在一开始就对这所有的发展心存疑虑。但成步堂看起来是那样地适应这一切。平心而论,游弋在记忆和知识的资料馆中时,他从未发现任何线索将成步堂与西点、烘焙、锅碗瓢盆牵扯在一起,或许他爱吃苹果、也给他泡过几次红茶,但那又算什么呢?是因为他还不够了解他吗?因此成步堂才无法将自己的愿望说给他听?即便对方看起来并不像是在隐藏什么天大的秘密,但最开始他难道不是完美地伪装成一个快乐地在烤箱和收银机前旋转的西点学徒吗?

「我第一次做这种东西……我猜,真宵说不定会喜欢。」成步堂从操作间探出头来。

御剑回以一声叹息:「在这个时间吃拉面未免大煞风景。」

「不是拉面……我可是个西点师。」成步堂闪出身体,照常地端着那个摆得满满的茶盘,「不过这种东西配红茶还是太奇怪了,所以我做了麦茶。」

「在你的努力下,这家店真是彻底地进行了转型。」

「哈哈哈,所以直到现在也会偶尔希望千寻老师来救救我啊。」成步堂咧嘴一笑,将他的新作品呈上前来。

沥干水分、浸润酱汁的细拉面间夹杂着色彩鲜艳的蔬菜细丝,卷成一束流畅的线条被夹入新鲜出炉的热狗面包里。那面包被烤成明快的橙色,表面光滑得反射出光,两种碳水的结合透出令人食指大动的罪恶——尽管御剑自认对这种组合无甚兴趣——对于生长期的中学生来说,一定是一种无法抵抗的诱惑。

「在美国时很多人表示过对这种食物的困惑不解。」御剑婉转地说。

「还好我们不是在美国。」成步堂说,「吃一点吧,我说过要让你吃到拉面。」

「我已经说过在梦里吃饭毫无意义,你的执着真是……」御剑挑起眉毛,「莫非是外面的你在饿肚子?」

成步堂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

「说不定哦。不是经常有那种……咬到嘴里的瞬间就醒来的梦吗?或许我应该试一下。」

他们看向那个朴实地泛着动人色泽、理应相当美味的碳水炸弹,一瞬间不约而同地收束起笑容。

「总不会就这么容易吧?」沉默半晌后,成步堂困惑地皱起脸来。

「舍近求远的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与他全然相反,御剑板起了脸。

成步堂盯着盘子看了许久,最后做了个深呼吸,仿佛下了个极其重要的决心。他拿起那个软绵绵、热乎乎的面包时,脸上甚至有一丝悲壮的气息。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醒来之后记得请我吃碗拉面,御剑。」

御剑无言以对,这个笑话实在蹩脚,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很难引人发笑。稍微理智一点来看,这两个如临大敌地盯着一只拉面面包的成年人仿佛才是最好笑的。

咬下那个面包时,成步堂闭上了眼睛。但御剑直勾勾地看着他,从他张口到咀嚼的任何一个细节都没放过。成步堂嚼了一次、两次,仿佛没有任何变化发生。御剑屏息凝视,成步堂最终咽下第一口,不由自主地轻轻摇头,似乎是在感慨这种没有味道的遗憾。再咬第二口时,他就睁开眼睛,看了看那个面包,又看了看御剑。在碰上御剑那极具魄力的目光时,他不禁笑出声来。

「没想到你还会这样看我,」他含混不清地大口嚼着面包说,「感觉很新奇。」

骤然松懈的气氛让御剑不禁揉搓起太阳穴。果然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

「我觉得还不错,或许千寻老师会同意我放在店里卖呢?」成步堂说着,把面包递到御剑面前,「尝尝吧。」

「我可不会吃别人吃过的东西。」御剑为对方的悠闲而多少生起闷气——为什么成步堂自始至终没有和他站在一条统一的战线上?

「我只吃了这一端!你吃对面就好了。」

「……只有不成目的誓不罢休这点让我确认你的确是『成步堂龙一』,」御剑说,「还是在这种鸡毛蒜皮、毫无意义的事情上。哪怕在梦里你也没有任何长进啊,三流西点师。」

「那大概是因为我觉得这是很重要的事情。」成步堂的笑容稍微收敛了一点。

——所以他的确是成步堂龙一。御剑听见这句话在自己的心里默默地翻滚了片刻。所以他只好接过那个面包,在仍然完好的那一端咬了一口——小心翼翼、如临大敌,但那充实的口感终究软化了他的表情,他似乎听见成步堂舒了口气。

他知道对咸鲜味和高碳水的偏好是人类在漫长演化中诞生的求生本能,但在纯意识构筑的世界里,这些偏好一定不再重要。有什么别的因素在这个面包上发挥功用。御剑慢慢地咀嚼着,隔着面包看向成步堂,成步堂似乎对这个对视有些意外。不过,他们还是如此相视着。御剑仔细地望着对方的眼睛,试图辨别那映照在阳光下的颜色究竟是褐色还是深蓝,却终究没能看清楚。多少存在出入,可他确实是成步堂。何况成步堂端详他的时候,眼中从来没有产生质疑。

 

御剑提早离开了店面,其时成步堂正哼着曲子清扫操作台。由于他很少再选择前往检事局,所以感到脚下的路线生疏了一些。不过,他还是寻常地回到局里,绕过那群刚刚结束午休的检察官,听见他们谈论的只言片语——现在完全是在讨论制作西点的成步堂龙一。对于这个话题,他的神经似乎产生了一丝踌躇。究竟是该仔细分析,还是该置若罔闻地丢弃。他往往认为,建立对事物独有的观点才是客观求真的思维方式。但在他所执着的事情上,是否这种独有的观点反而蒙蔽了他的双眼?

他踏上了前往十二楼的台阶。这幽静、狭窄、反复回荡着他脚步声的空间,与成步堂所身处的那个洒满阳光和金黄的地方是如此不同。这是理所应当,在梦里他当然值得拥有一个美好的居所。在那里他不曾失去什么,他的恩师、工作、伙伴,完好无缺地集合在那里,简直就像昏暗潮湿的森林里傲然挺立的糖果小屋一般动人。是结束这一切好,还是任其发展更好?他想起千寻最后的告诫。但彼时那位女子的语调,比起告诫更像她自己也在困惑。

彼岸之人也无法洞穿的奥秘,却需要他来看破吗?成步堂将他置于这个梦境之中,究竟是出于何等考量?

走到第十层时,他不自觉地向上望望。没有其他人出现,当然更不见冥的果决脚步声。他突然想着,冥的头发究竟是有多长?他久未见她,但也不至于糊涂到如此地步。何况作为一个检察官,他一直自认观察细腻、条理清晰。他再回想时,唯有浅蓝色的锆石耳钉特别清楚。他摇了摇头。一定是成步堂太久没有见过冥的缘故。

回到办公室后,他出于习惯为自己泡了壶红茶。茶水泡好之后,他才想起自己揶揄过在梦中饮食的行为。他自嘲地笑着,喝下那淡然无味的水,定神坐在桌前,再次翻阅起那些他已经深刻入脑海的资料。

 

8: Painting Takoyaki

他在检事局待到很晚,但仍然没能整理出什么。他很久没有感到如此困顿,鉴于序审法庭的调查期限仅仅三天,而这次的事件显然是将他囚禁在了一个漫无止境、无限延展的空间里。他想起成步堂抛给他的那个提问——现在的时间,他们的年龄。他离开办公室前,特地在门外仔细查看自己门前的铭牌。御剑怜侍,仅这四个字。既无职务、也无头衔。就连这种最微不足道的地方,都在有意地模糊视线。

在他回家的路上,绫里烘焙事务所并非必经之地。他之前每次过来,都是特意改道。但在想到这件事时,他突然有些怀疑店名是否已经发生了更改,因为不知从何开始,他很少再在店里看见绫里千寻的身影。甚至就在那次谈话之后,他发现自己没再见过千寻。对梦境的觉醒或许会让这世界发生一点改变。如此,他决定先绕回西点店去。

隔着很远,他就能看到那家店。因为流光溢彩的玻璃灯在店内常亮,大扇玻璃橱窗透出光泽,让它就像一块镶嵌在街市间的宝石。透明的玻璃门上是胶印的店名,在背光中透出几个字符。他眯起眼睛仔细瞧着,又迎来那种模糊的违和感——明明映在眼中,却读不出来。尽管焦躁,但他却稍微振作起来。这显然是这个梦境出现的破绽。

他快步向前,慢慢地几乎奔跑起来。但是走了很久的路,却发现丝毫没有接近一点。这一定是关键的地点。御剑默默咬紧牙关,耐下性子向前跑着,那明亮闪烁的店面愈发亮眼,可他仍然没有找到接近的方法。他低声咒骂一句,奋力迈动变得沉重的双腿,试图从旁边的小巷绕过去,但绕出来后,又是回到与之前同样的位置。一个古老的问题,梦中无尽的道路,这隐喻着无可实现的欲望——御剑愤怒于他明白这一切,却还是无计可施。

——可究竟是什么能让成步堂的西点店成为一种无可实现的欲望?

御剑不知不觉间喘起粗气。『一旦梦者潜意识中的愿望被满足,梦境就会就此终结』,他将这句话喃喃出声。所以这是梦的反抗吗?他们终于察觉到什么,击中这个世界的软肋。但现在完全不是为此高兴的时候。因为他还是不能确定是哪件事让梦境发生了改变,更何况他似乎被更深层地锢制住了。他吃力地向前走着,心跳逐渐加快,但身体没有回应那肾上腺素的燃烧,身体的每一寸都在轻叹着劝他放弃。

但他绝无如此打算。这个梦显然还不够了解他。

 

「御剑!」

他吃了一惊,抬起头茫然地环视起来。那是成步堂的声音,在夜色中无端地激起波澜。同时前进和寻找声源让他力不从心,他默默捏紧拳头,想要回应一声,却无法发出声音。

「御剑!没想到你还会过来……我就过去了哦!」

他看到了。成步堂就在街的对面。他带着一顶毛线帽子,套着运动外套,全然不像在店里的样子,而且看上去很冷,虽然御剑恍惚觉得现在是夏天。他还记得成步堂递给他那块火热的苹果派时,脖颈后面微微冒汗的感觉。水洗过般的明澄阳光、挽在手肘之上的白色袖口、泛出青莱姆色的芝士挞——那是夏天的氛围。心底默默流淌的酸涩情感,那是夏天的暗示。但是身披夜色的成步堂,看起来离夏天是那么远。

……成步堂。

他张开嘴想要对成步堂喊话,但颤抖的喉咙完全无法发出声音。成步堂挥着手向他跑过来,隔着那条看起来很短、但是他们两人都走了很久的马路。无论如何努力都走不到对面——这样的念头镌刻在他脑中,但他执意拼命地将它抹去,因为成步堂正在向他跑来。在挣扎的过程中,他掌心里捏满汗水。如果梦境执意阻拦着什么的话,一定会有更加不详的事情发生。

御剑的瞳孔倏地缩紧了。

在这漆黑的街上,他的视野被猛然照亮。那种灯光太过剧烈,几乎让他以为自己失去了视力。但是他没有。刺白得令人晕眩的视线里,他的眼中清晰地映出成步堂逆光投下的黑影。不是谁失去了视力,而是有一束毁灭般的光束在成步堂的身后亮起。

御剑发觉自己的脚步完全停下了,即便他全身心都祈求着要赶到成步堂的身边去。

成步堂在那剧烈的光线下遮住了前额,他皱眉回转头去,和御剑同时看到那辆飞驰而来的巨大轿车。有这样一个鲜明的人影立在马路中间,那辆车竟毫无刹车的意思,御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喊叫出声,他完完全全地、石像般地滞留在原地。

成步堂的身影下意识地向后闪躲,但在那疾驰的车体前完全赶不及。人体和钢铁巨物的对比,让人绝望地想象到转瞬之后血肉模糊的碰撞和碾压。汗如雨下,御剑无声地嘶吼起来。这空荡荡的街上没有人能再去帮助成步堂。他分明近在咫尺,却仍然寸步难行、束手无策。单是这种无力就让他无法接受。成步堂的名字在他的意识内无尽地往复,那些笑容、那些语言充斥在他身体的每一寸,他绝对不能失去这一切,尤其是不可能放任他近在他眼前灰飞烟灭。

 

——他必须要去救他。

 

他一定会救他。

 

像是击碎陈年坚冰,又像是生生撕扯血肉,他听到剧烈的声响,身体的行动完全超脱了大脑的控制。沉如千钧的四肢在一瞬间轻如鸿毛,这让他无从适应。在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前,他感到双臂间被填满。这事情过于虚幻,但是他正紧紧地、紧紧地拥抱着成步堂。轮胎辗地声刺耳地在身后响起,他感到背部受到重重的一击,那强烈地打在后心上的撞击让他头晕目眩到几乎呕吐。或许是因为这种冲击,又或许是因为他们被击飞起来,他感到完全的失重,只有成步堂在他耳边大声呼唤,牵着他的意识停留在地面上。那样的呼喊让他觉得吵闹,他艰难地皱起眉头,但是下一秒钟他意识到成步堂是在叫他的名字。所以他决定任由他去喊叫。

他们被撞飞的时间没有很久,他却觉得像是种永恒。毕竟,在那晚他是被撞击了十米之远,荒谬得就像天方夜谭。他费力地缓缓呛咳起来,成步堂的手臂环住他的身体,他们随着重力的牵引狠狠摔了下去。那就像天地被倾覆一般,他们撞开了摆设在路边的大量油漆桶,大量的粘稠油漆如同怒涛一样倾覆在他们身上,油漆桶在他身上一定是砸出了淤青,刚刚受过一次重击的身体已经完全动弹不得。缓冲在他身下的成步堂受伤一定更为严重。

他埋着头,紧紧地抓着成步堂的领口,艰难地试图找回身体的控制权,成步堂的呻吟声在他耳边微弱地响着,他至少知道了他还活着。但这巨山压顶般的疼痛,任谁也不可能全然无事地接受,这就是成步堂所经历的,御剑突然嘶哑地笑出了声。成步堂慢慢地摸索着,那被染得五颜六色的手指把他们弄得更加狼狈,他用那黏糊糊的手指触碰到御剑的脸庞时,只有一种质感全然不同的液体流淌在他的指尖。

「……我以为,」他模糊地笑了,一字一顿地艰难说,「我以为你在笑呢……为什么……」

「我是在笑。」御剑的声音哽得无比粗重,「这种荒谬的事情……在梦里才会发生的事情,也只有你会遇到。」

御剑能感受到成步堂的胸腔在他的身下深深地起伏。这一刻的停顿,不知是故意为之、还是身体实在难以承受。

「对……不起。啊,到最后我也只想得出这一句话。」成步堂慢慢地说,「你的愿望……对不起呀。我没能好好地实现。」

「分明是……拥有这样愿望的人比较可笑。」御剑抬起头看向他。

「一点也……不可笑。我还……从来没见你哭过呢。」

「这难道不就是最可笑的部分吗?」御剑任由成步堂用手上的油漆替换掉他脸上横七纵八的泪水,抬起头看向那张同样被油漆染得花花绿绿的脸庞。

「不会。」成步堂抬起一边嘴角,但没能完成那个笑容,就又倒吸起冷气来,「嘶——好痛,我觉得我的右脚扭伤了。」

「被撞飞十米还只产生扭伤的人真是令人火大啊。」

「所以……你根本就没必要那么担心我嘛。是不是?」成步堂看着他被抹花的脸,带着那没法很好展露的笑容继续说,「嗯……但我还是很开心。揉面团的时候很开心,与千寻老师和真宵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做东西给你吃更是开心得不得了。谢谢你。」

御剑久久地看着他,最终摇了摇头。

「这不是你想要的。」

「……也不是你想要的。所以梦才没有醒。」

他没有征询他的意见,因为在拥抱的那一瞬间,所有的思考都交融在一起。此时此刻,他们共享着所有的认知。

「——所以我想,这就是结局了吧……但是,」成步堂接下去说,「我还真的不知道——你有点在意我啊。」

御剑精疲力竭地重新垂下头去,他感到成步堂环在他腰侧的手臂收紧,但他大概没有很充足的力量去回应这一切了。在这样温柔的体温环绕和黏腻的油漆之海中,他被剥夺了所有的气力。方才那突破禁锢的举动,恐怕也对他现在的躯体造成了极大的损伤。

「嗯……你知道我刚才想到了什么吗?」成步堂轻缓的声音仍然在他身下不住地响着,「我想到……可以把章鱼烧的酱汁调成不同颜色的……然后泼在丸子上。或许可以做成甜味的。上面洒上彩色的巧克力碎,小孩子会很喜欢的……名字可以叫……『泼漆章鱼烧』……」

「我从来没有见过,」御剑喃喃道,「像你这么令人困扰的人。」

 

0: Homemade Cookie, for N & M

他感受到有人在缓缓摩挲他的手,他一定是已经醒了。但是,还没有完全回到现实世界之中。对方温柔的抚摸,显然是在耐心地将他接引回来。他于是又在那里闭目休息了很久,才慢慢睁开双眼。

病房内阖上窗帘的时候,整个房间便被笼罩进一层令人安心的昏暗之中。医疗器械在这黑暗中透着微弱的光芒,单调的响声便是催人入梦的根源。御剑抬起头的第一感觉,便是发觉四肢如同生锈般酸痛。他艰难地轻微伸展身体,不知何时披在他身上的灰色外套滑落下去,成步堂微笑地望着他。

「早安。」他说,「我真没想到你会在这里。」

「你那副笑容又是什么意思?」御剑摸过眼镜架上鼻梁,轻轻地拍拍在床铺上的资料夹,「请别误会,我是在这里审阅资料。」

「是吗?好吧,我好失望哦。」成步堂抹了抹胡子拉碴的下颌,脸上没有表露出丝毫失望的神色,「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来看我。」

「去谢谢你的女儿吧。若不是她,我想你也不会让我知道你住进医院了吧。」

「不,我本来就刚打算拨通你的电话,痛哭流涕地抱怨一通呢。」

「算了吧。是谁因为想赖掉医疗费就偷偷溜出病房啊。」

成步堂似乎是被戳到痛点而不再接话,御剑站起身来继续活动被睡僵的关节。成步堂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

「我好久没看到你睡着的样子了。」

御剑拿不准这句话究竟有何深意,他一边活动手腕一边疑惑地看向成步堂。

「大概正因如此吧……」对方有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着,「我梦到你了。」

御剑停住了活动,从镜片下投射而来的目光变得尖锐起来。

「你梦到什么了?」

从成步堂唇角隐秘的笑容中,御剑察觉到他迅速地改口了本来想说的话。

「你啊。」

「那么看来你现在还是在做梦。」御剑从他的病床上将资料夹拿走,「我要走了,去局里之前我要回家换套衣服。」

「啊,等一下吧。你可以在这里吃点东西再走。」成步堂伸手向床头柜上指指,「美贯把之前咱们烤的饼干带过来了……不吃也很浪费。」

御剑高高地扬起眉毛。

「啊……你可能忘了,有一个月了吧?你过来的时候,我和美贯在厨房里忙的那个。美贯还让你做了几个来着。」

他想起来了。来开门的时候,成步堂满脸都是白色的面粉印。似乎是美贯从家政课上带回的灵感,她一边查阅食谱一边对她的爸爸发号施令,将极少使用的厨房营造得像白热化的战场,以至于每走几步就会踩到蛋壳。美贯扑到御剑身前,把一条粉红色的围裙扎在他腰间,把他推到成步堂身边,他们三人灰头土脸地在擀平的面皮上印下字母,尽管那字母因为面团过于糊塌而差点扯得断开。

他是怎么认定成步堂会享受西点师人生的。

「……过去这么久还没吃完吗?」

「哎呀,我们都很少在家,你也知道的。」成步堂耸了耸肩,拉过那个小纸袋,从里面取出一块递向御剑,「不过饼干一直保存在冷冻层里,我昨天吃过了,没问题。」

御剑看着那个字母形状的饼干,几乎是立刻就叹了口气。出于礼节,他接了过来,但只是久久地看着它,没有放进嘴里。但与他相对的,是成步堂很快地又摸出一块饼干大嚼起来。他一边吃着,一边继续寻摸着那个口袋里的饼干。

「N……M……R……就这几个字母吗?我记得不止有这几个模具呢?」成步堂含混不清地说,「美贯至少应该做一个『PAPA』吧?我是说……」

御剑久久地望着手里的那块饼干。极其平淡的浅黄色,甚至就连边缘都没能被烤箱染上焦黄,对于饼干而言这简直就像是罹患贫血症。因为拉扯面团,饼干的形状已经与模具不大相同,一种似是而非的变形,处处都述说着家庭感。

慢慢地,他试探着把它凑在嘴边。带着一种仍未消退的警觉,他在字母的边缘轻轻咬了一口。冰箱的保存并未尽如人意,这饼干完全失去了酥脆且慵懒地发软,幸而没有染上奇怪的味道,但黄油和牛奶的香味早就全数跑空。除了一种朴实的砂糖甜味,这饼干的滋味实在乏善可陈。但便是那抹甜味,催得他不禁又吃了一口。经过咀嚼之后,普通的麦香在口中绵延开来,没有任何复杂的滋味曲线,这块饼干毫无食感可言。

他靠近成步堂的床边,从那个口袋里再拿出一块饼干。成步堂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但他只是继续吃着,而他每多咀嚼一口,成步堂的表情就变得更震撼些。他瞥了一眼成步堂,为那呆滞的表情多少发笑。为了塞住那目瞪口呆,他掏出另一块饼干丢进成步堂嘴里。

「——我会告诉美贯你很喜欢,」成步堂带着种怀疑的目光打量他。

「……没错,」御剑正面迎着他的注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我是很喜欢。」

 

-end.


我现在已经不能正常地评价自己的作品了。我很困惑这文究竟是悬疑色彩更重还是童话色彩更重。(还是说朋友们都在带着一种「我看你什么时候放刀」的悬疑心情看童话(谢谢大家的信任但这真的只是个小甜饼童话……(却好像也并不全是)))

其实我(果然)是带着稍微有点沉重的顾虑写的,但字数实在是不应该再涨了,而且我很不想把好不容易塑造的奶黄色泡泡戳破,所以结尾也写得非常非常简单。

可能确实有点太开放式了,所以还是进行一下基础原理解释:自然这是御剑的梦。时间点就是4-2连锁街角的成步堂事故后(我真的是很喜欢揪着这个点不放)。直到这时御剑第一次对他们的目标产生了微妙的质疑和困惑。他的愿望很简单,就是希望成步堂幸福,但是目前这样精疲力竭地躺在病床上的成步堂绝非他所愿。他(在自己并没注意到)的潜意识里认为在一切发生之前的成步堂是最幸福的,那个「一切」之中——没错,包括了他自己。

所以最开始他认定成步堂不认识他,并且是与师长、助手、朋友都在一起的状态。(实际上从各方面来讲,这个状态都从未存在过。所以,这一定不会是成步堂的梦。成步堂龙一怎么可能不认识御剑怜侍?)

实际上这篇文本身的内容应当更长的,应当非常长,这也是我在合志前不久就隐隐想写的文,但(再一次谢谢)合志强迫我整理出清晰而可实践的思路;实际上预想中这个西点店的员工还应当有春美、王泥喜、美贯,而御剑会花更长的时间察觉到一切的违和(当然读者一看到这些人用一种神奇的年龄状态并存的时候就会觉得:搞什么嘛!),而且在真正开始解谜之前会有他融入西点店staff的一些无脑快乐时光。

……当然如果那样发展这篇文肯定是不会出现在这里的,让我们谢谢花前老师(?)

我写梦的时候很多概念习惯直接取用弗洛伊德的理论(虽并不完全正确,但这个理论很清晰,也十分好用),譬如梦为潜意识、潜意识反应内心深处的真实、梦的原动力是欲望,等等。因此引申出来的破梦法似乎应当是「欲望得到满足」;但实际上真正破梦的原因是——「错误的欲望」。

所以这个梦里的成步堂从实际上来讲并不是真正的「成步堂」,而是御剑眼中的「成步堂」(我试图表现这一点,但可能写出来只像大型OOC)。此外就是梦境中出现与现实相关的事物越多越暗示着梦境即将坍塌。因而在整个过程中成步堂越来越像四代成,而当真正在现实发生的事情——车祸再次发生时,梦境行将结束,两人的拥抱使他们的意识融合为真正的「御剑」本人,这个完整的御剑深刻地知道:成步堂的幸福并不存在于空中楼阁。

(这个梦是个西点店的原因:作者想让全世界所有人来玩雷逆其实就是最后那段他们和美贯一起做饼干的事。那个时候御剑觉得成步堂很幸福——当然谁也不会知道他人是否幸福——其实只是他自己那时感到很幸福。)

【你的英雄母亲御剑怜又上线了是吧】

……我竟然写了这么多废话解释这件事,实际上交稿之后花前老师(对不起,一定是在这模糊不清的行文里看得云里雾里)问过我这整件事的原理,但我发现在聊天里三言两语很难讲清楚我真正的想法,所以就……大概地……解释……(可能让花前老师更混乱了,对不起233)

而且其实我非常希望这个题给出去之后,能看到一些更有趣的解法。(我只出开放题!朋友们)

——当然就是迄今为止也没有看到什么相关的repo,大家对这篇文的印象也非常淡(是最糟糕的局面!一篇文章不能使人看懂,自始至终是作者的问题),所以我想了想,还是在这里保留一个最原始也最完整的解读吧。

另一个细节就是冥长发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是我故意在混淆时间,让大家一开始就起疑心,用解题模式看待这篇文。(也很简单地失败了)从原理来解释的话也并不复杂:只是御剑记忆中最深刻的是少女时期的冥(御剑二十岁后他们应当很少见面了)。

【实际上我真的好想看到有人能回应一些我上面写的四百字废话里面哪怕是二十字的内容啊!可是只有氛围好好细节好好甜点好好吃!!!这不是美食文呜呜呜!(虽然我也很刻意地用美食文的壳去写了它——最后一个细节:正文中所有的食物,都没有描写味道。你们知道在不写味道的情况下把一个东西写得好吃有多难吗??当然我也不知道写得到底好不好吃就是了,呜呜)】

总评:大失败!

(虽然我自己真的玩得很开心)

《欢迎光临》有9个想法

  1. 在AO3上看到这篇文,您太厉害了!其实看到对于梦境的探讨那里,结合一直是御剑的视角就get到了是御剑的梦境,以及千寻姐说到这里没有其他已逝之人时长舒一口气。很喜欢看一些别扭御剑一步步认识到自己的感情和解开心结的剧情(以为是被成步堂困在面包店,实际上不还是你自己想来嘛!)。个人觉得有个地方很有趣的地方,后记中写到御剑认为成步堂不认识自己,但是与师长助手朋友在一起的状态是最幸福的,然而正是因为成步堂认识御剑,他才会后面与千寻姐、真宵等人相遇获得现在的幸福,所以一切的源头还是你啊御剑怜侍!
    PS:想吃刺猬包(奶黄馅)!

    1. 非常感谢您!!确实如此,虽说没有成步堂就没有逆转这个故事,但实际上对于成步堂来说御剑才是一切的起源,这种咬尾蛇一般的关系真令人着迷(?)
      我也好想吃刺猬包……!结合现实生活中我喜欢的数种点心写出了它,却没有真的吃到过……希望它能顺利入大家的梦XDD

  2. ⬇️也是在ao3上看到的这篇文。
    通篇看下来真的很怕突然是刀(擦汗),特别是咪酱和千寻老师对话那段就开始担心(“这不会是一个披着甜蜜外皮的利刃吧…!!”)。但其实并没有,这是一个意外的梦境旅行。
    看到一半的时候心里基本就确认“这肯定是咪酱的梦”,于是看7632两人互动时会不自主代入第三人称视角去想“咪酱你真的是觉得成步堂有多烦啊哈哈哈。”
    以及对小冥的头发的设计。咪酱你自己也是很久没见过妹妹了嘛!!➡️插播一条:看这兄妹俩拌嘴也好可爱哦。
    不过还是有一点不明白:因为在咪酱的调查中有提到【实现了愿望梦境才会被打破】,我心里一直在想会不会是什么睡美人式接吻然后突然惊醒的结局(对不起这听起来好土vvv),但我并没有看到明确类似于愿望实现的剧情?但也许也可以理解为【咪酱的愿望是两人再次重逢与合作】。啊,如果我的理解完全偏离了您的原意,对此我感到很抱歉(・・;)…!!
    最后:感谢夏鱼老师带来的故事🥺🥺!!

    1. 超级感谢您的阅读和解读!!!(是Pess吗www?汪汪x
      其实真的很想放空大脑写一篇纯粹的甜饼但果然还是没能控制住手癖……!!!(该死)
      但还是用力塞进了各种各样自认为很可爱的桥段来缓和氛围qvq
      说是「实现愿望」才会醒来,其实也是故意设下的一道障眼法x,其实梦醒的真正原因并不是「愿望被实现」,而是「愿望的破灭」。在我的设定里御剑的愿望是「成步堂的幸福」,梦境之所以一直延续也是因为他一直在怀疑眼下的成步堂是否真正幸福。当梦中世界终于有真实事件重演时,御剑终于能记起真实世界发生的事情,因而十分真切地明白成步堂的幸福快乐绝不可能通过逃避现实得来,于是这个梦就从根部被拔去了。
      而且实际上,成步堂有美贯和御剑在身边、还一直走在追求真实的路途上,根本就是足够幸福的啦x

      当然我这样的设定实在是太过隐晦了也有点别扭,所以真的很难传达出去……!(土下座)
      再次感谢您!!愿意这么认真地读过这个故事😭😭

      1. 在ao3看到这边有作者解读火速跑过来。一口气看完整篇文章,真的很感谢太太带来这么完整而且美味的一篇文。
        中间说到做梦的时候就想到是御剑的梦了。其实是看到了他说做梦的人味觉寡淡那里,总感觉虽然4成看着非常(。)但是做梦还是会出现味觉的。
        文章的最后一开始我还以为御剑的梦想是“拯救成步堂”之类的,梦想实现了然后就醒了!结果完全偏离您本来的意思真是对不起(土下座——)
        最后文章真的非常好看,看完我就去面包房火速逛了一圈(。)

  3. 刚刚读完这篇文章!非常震撼于老师的逻辑以及脑洞!看似异想天开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在成步堂说这大概是自己的梦之后的情节描写基本上都指向了这其实是御剑的梦,不过直到最后我其实也没有彻底地确定(我的脑子确实不是很灵光ojz),但是正是这种不确定性增加了文章的互动意味,解谜真的很有趣……关于老师结语所说的弗洛伊德那个完全不了解不过在看的时候确实会下意识地思索老师所写的种种意象代表或者暗示了实际剧情中的什么。非常伟大的作品,我会再来重温!以及最喜欢的地方其实是【异议!小小冒险刺猬包】这个名字,好可爱,要是真的能吃到就好了tt

  4. 刚刚读完这篇文章!非常震撼于老师的逻辑以及脑洞!看似异想天开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在成步堂说这大概是自己的梦之后的情节描写基本上都指向了这其实是御剑的梦,不过直到最后我其实也没有彻底地确定(我的脑子确实不是很灵光ojz),但是正是这种不确定性增加了文章的互动意味,解谜真的很有趣……关于老师结语所说的弗洛伊德那个完全不了解不过在看的时候确实会下意识地思索老师所写的种种意象代表或者暗示了实际剧情中的什么。有些笨拙的御剑…以及平和包容的成叔……非常伟大的作品,我会再来重温!以及最喜欢的地方其实是【异议!小小冒险刺猬包】这里,真的是好可爱,好想吃到。

  5. 刚刚读完这篇文章!非常震撼于老师的逻辑以及脑洞!看似异想天开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在成步堂说这大概是自己的梦之后的情节描写基本上都指向了这其实是御剑的梦,不过直到最后我其实也没有彻底地确定(我的脑子确实不是很灵光ojz),但是正是这种不确定性增加了文章的互动意味,解谜真的很有趣……关于老师结语所说的弗洛伊德那个完全不了解不过在看的时候确实会下意识地思索老师所写的种种意象代表或者暗示了实际剧情中的什么。有些笨拙的御剑…以及平和包容的成叔……非常伟大的作品,我会再来重温!以及最喜欢的地方其实是【异议!小小冒险刺猬包】这里,真的是好可爱,好想吃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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