绸与纱(上)

*社畜真可怜
*⬆️注解:社畜写得巨慢,但是攒不住文,看不得blog空窗,所以要腿文

*所谓先婚后爱。三代后。
*梗谢千岁老师!!和千岁老师约好了一起写同一个梗,不过大概风味大不相同……老师你什么时候更文(隔空喊话

*毕竟也不会太长所以还是打算写完再发ao3了,上帝啊让我不要坑吧(好意思!?


    成步堂从他身上离开,他就自然地向侧面翻过去。因为过多地向这世界袒露过身体,此刻就分外想要重新保护自己。拢紧的窗帘后闷闷透出阳光,他在这被遮掩的晨曦中喘息,抬眼望向靠在他身边的、同样正在调整呼吸的成步堂。如此,他才能切实认识到这情事终于结束。而且,也可以庆幸他们仿佛对此没有更多恋恋不舍。成步堂低眉看了他一眼,扯过被子盖在他身上,他闭上眼睛在那片刻的平静柔软间休憩了一阵,就挣扎着拉扯自己离开这张床。
    他们会做爱,因为他们就相伴如此。他们做爱的那种架势,也并不像是毫无感情。御剑走进淋浴水幕中,掬一捧温水拍打脸颊,同时小心翼翼地嗅嗅手指,想要确认身上是否还沾染着情事味道。
    就在此时,浴室门被推开。御剑下意识地向那方向望过去,只能看到乳白浴帘上映着一个深色的人影。「怎么了?」他问,因为成步堂很少会在他使用卫生间时闯进来。他们仍然保留着这一点隐私,仿佛有细密的薄纱将他们分隔开来。
    「我用一下水池……或许会占点热水。」成步堂的声音响在帘幕外面,被蒸腾的水蒸气渲染得带上了点湿气,因而失真。
    御剑阖上水阀,就听见洗手台前的水流声响起。御剑将香波在头上揉开,薄荷的香味慢慢挥散开来。
    「现在几点了?」他问外面的人。
    「差一刻八点。」成步堂说。
    御剑叹了口气。「我知道了,」他说,「我会快一点的。」
    他看见那个深色人影转过来对着他,顿了顿,仿佛欲言又止。他别过头不去看,而成步堂也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御剑重新打开淋浴,隐约听到浴室门再一次打开又合上。他持续冲洗着,在这重新袭来的安逸中感到了一抹难以言表的怅然若失。他困惑这情感出自何处。
    他沐浴完毕后,去隔壁房间吹干头发。再回到卧室时,成步堂已经洗漱完毕,把衬衫和西装马甲穿好,正在对着镜子扣衬衫袖口。因为穿的是平常鲜少着用的体面衣服,他的操作看起来很是别扭。御剑瞥了他一眼,转过身将自己的那套定制西装取出来挂好,解开浴衣的腰带,也准备更换衣服。
    「真是难以想象。」他说,「这一天竟然真的到了。」
    「是啊,」成步堂仍然琢磨着他的袖扣,「虽说在收到婚礼请柬的时候我已经觉得世界末日到了,但果然这一天真正来临时……才是相当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倒是有些失礼。」御剑笑了笑,「毕竟对于矢张来说,这是大喜之事。」
    「哎,」成步堂说,「当然。如果这能让那家伙幸福,自然是很好的。」
 
    若非因为已经结婚,他们两人中本来至少该有一人去当新郎的傧相。被成步堂婉拒过三次之后,矢张来找御剑。成为他人的第二选择,这对御剑来说还是件相当稀奇的事。
    「但只能说我毫不惊讶。」御剑挑眉推起眼镜,「毕竟他是已婚之人啊,矢张。」
    矢张过了好几分钟,才从震惊的池沼中跨出半步。
    「你最好不要告诉我,」他说,「你们俩是真的结婚了。」
    「很不幸,是真的。」御剑说,「你要看证明书吗?」
    「谁要看那种东西啊!」
    「你去提交婚姻届时记得也要申请一份。如果多花几千日元,还可以得到正式一点的版本。」
    「为什么要用那种前辈一般的语气告诉我啊!」
    「所以傧相的事情你还是去问别人吧。」
    「混账啊,别以为我除了你们两个就没有朋友了啊!」
    少数人知道他们在一起,而极少人知晓他们的婚姻。至少在矢张之前,御剑没有告诉任何人,也不知道成步堂会告知给谁。当然如果不是因为矢张碰巧就要结婚,这件事本来无论如何也不会透露给他。御剑在整个谈话过程中保持着轻描淡写,因为他隐约感觉,这件事就像是成步堂默默地、有意地将这个烫手山芋转手给他一样。在某种程度上,他觉得自己了解成步堂。毕竟他们在一起,相伴已经有些时日。
    但是他们相处如此,绝非出于什么浓情蜜意。需知这是毫不浪漫的事实婚姻,无名指上没有戒指,户籍也明白地分开在两处。所谓的证明书其实本不存在,只是住民票上的身份相互更改为「伴侣」。没有求婚,也没有订婚,直到登记的前一天,他们还完全没有结婚的念头。
    那一晚很寻常,只是他们心情都不错,晚餐时喝了点御剑珍藏已久的圣玛扎诺产红葡萄酒,所以在做爱的时刻笑着、吻着、在鼻尖轻轻地哼唱起歌。事情结束后他轻轻靠在成步堂身上,成步堂的手指在他肩侧缓缓摩挲。
    「今天真宵又对我说,」成步堂不经意间说,「『你们竟然没有考虑结婚』。不得不说,这丫头的主意总是很好笑。」
    御剑也同样认为这是令人感觉荒谬的好笑。「我也听到很多不可思议的传闻。」他说,「毕竟我们之间确实存在着很多不能用『友情』来解释的事情。」
    「什么叫……用友情来『解释』啊。」成步堂侧头看他,「我们需要解释什么事情吗?」
    御剑回想起他成日需要面对的那些旁敲侧击的揶揄和疑问,但是没有接话。
    成步堂继续说下去:「那么干脆就结婚怎么样?反正看起来也没什么区别……既然总是有人提起来。」
    「是啊。」御剑笑着闭上眼,轻轻捏了捏眉心,「或许还真的是这样比较好。」
    现在想来他也怀疑那是否只是一场绵长的宿醉。转天醒来时他们还没改主意,于是直接去区役所登记了伴侣关系,就穿着日常上班所穿的西装,登记完成之后便各自向单位赶去。不可否认的是,这种关系的变更确实没有让他们的相处发生任何改变,只是可以让他在举手投足之间,不经意地透露出一点底气。如此形容仿佛有些奇怪,但确实在谈话、亲吻、共进晚餐时,需要顾虑的事情减少了。甚至是在面对美贯时,他都察觉心情变得不太一样。仿佛这一切终于成为他应该做的——或至少是他可以做的。
    而身为法律工作者,这一切也都很符合他的认知和预期。权利和义务,所谓婚姻不过如此。他和一个关系紧密的友人成为伴侣,他们能谈天也能做爱,互不拖累,甚至有时可相互帮助。御剑认为,即便挑剔如他,也可以认为这层关系近乎完美。他从未学会谈情说爱,也并不善于维持关系,而成步堂与他从来不必刻意维系彼此。出于某种未知的原因,无需双方费尽力气,两人的轨迹便好像总漫不经心地交叉在一处。
 
    最开始的时候,他认为自己会终生孤独。而之所以会冒出这个了然无趣的念头,是因为一些动荡接连产生。在暂时失去检察官身份的日子里,他孑身一人撑一扇舢舨应对狂风怒涛,反而潇洒自在。经过这次意外,他本以为生活中不会再产生任何出乎意料的事情了,却在完全被动的情况下又一次被推上了十字路口。
    看到或真敷案的新闻后,他给成步堂挂去电话。他在听筒旁站了很久,最终拿起听筒时,闭上眼深深抵住自己的眉心。出于自我排遣,他不自觉地数起那接线的嘟嘟声。每多听一声,都感受到一颗长钉子楔进自己脑后。
    他没有再等,就直接找到对方的事务所里。出人意料的是,他的脚步在房门前还没有站稳,成步堂就大方地对他敞开了门。
    「你这个人啊。」成步堂说,没有给御剑开口的时间,「我看到手机响得那么疯狂,就知道肯定是没办法躲过你的。」
    御剑试图与他寒暄。这开口的第一句话他已经在路上揣摩了半天。他一瞬间想问的是「是真的吗」,随即就认为这简直是一句极度荒谬的废话。或许避开那最尖锐的矛盾才是好的,但轻描淡写的抚慰又无法简单地脱口而出。
    「啊,是真的。」成步堂仔细看了看御剑的眼睛,就笑着说,「是我亲手把那件证物递出去的。伪造的那个。」
    御剑在那笑声中听到了空荡的回响。是在那时,他突然知道自己此后该做什么。他刚刚取回检事徽章并决心在那条路上继续走下去,成步堂话语中的回音便在他的漫长道路上标注了一个小小的、闪光的圆点。那个目的地离他很远,甚至就坐落在道路末尾。但是不妨事,他必须去到那里,或许越早越好。于是他人生之树上的其它分枝逐渐凋亡下去,唯一的主干残存如此。
 
    自始至终,关于这件事,成步堂只会对御剑说一句话,就是他确实使用了伪证。这或许便是事实,简单直白,但御剑很少真正为此困扰。因为成步堂在说这句话时,仍然能对他笑着。他不管那究竟是逃避还是伪装,但只要成步堂还能在他面前作出笑意,他就明白这条路是值得的。
    「但是你啊,」只有在谈到深处时成步堂会收敛笑意,「真的有必要吗?我可以用我自己的方式解决。」
    「别自作多情。」御剑抱住双臂,食指习惯性地轻轻敲击,「我已经说过,我想要匡正的是这个行业的谬误。不过确实需要感谢你,不偏不倚地踩进一个完美陷阱,才让我看清了整个体制的症结所在。」
    「我的老天。」成步堂于是又夸张地失笑道,「真难想象由你率领的法律行业会是什么样。有罪率百分之百?所有的刑事律师都可以下岗了。」
    御剑轻嗤一声,仿佛比起眼下情景,甚至更宁愿世间如此。
 
    这场变故在他们身上留下截然不同的印刻。之于御剑是变得超脱世故,之于成步堂则是变得烟火气十足。有时御剑打量成步堂,看见他在打烊前的超市里盘算一枚五百日元硬币的用法,或顶着浮肿的双眼在事务所和波鲁哈吉之间穿梭,或发丝间夹着浅蓝缎带、无名指顶有纸壳扳指、在约定见面的时刻迟到,如同混乱的新手主夫。诸如此时,他会不动声色地叹一口气。
    偶尔他拜访事务所,与成步堂那活泼可爱的养女打过招呼。成步堂刷洗碗筷时,他帮忙监督小女孩早些睡觉。美贯会很听话地蜷进被窝,在夜灯下用若有所思的深色杏眼注视他。
    「御剑叔叔可以经常来玩吗?」她问。
    「或许是在给你们添麻烦。」御剑轻轻摇头回答。
    「才不会。美贯喜欢御剑叔叔。」小女孩笑嘻嘻地说。
    阖上门扉,他和成步堂在会客室谈到深夜。谈话告一段落时,成步堂会微微偏头向他示意。于是御剑颔首默许,成步堂站起身来走进美贯卧室,御剑犹疑了一下,不知为何跟在他的身后。
    他靠在门边,看着成步堂轻轻握住美贯伸在被子外面的小手。毫无来由地,他感受到一种催人微笑的情绪。但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成步堂的侧脸毫无笑影,只是蒙上一层朦胧的阴霾,让那胡子拉碴的脸颊突然显得柔和且思绪万千。或许是感受到他的注视,成步堂偏过头来看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脸上那稍纵即逝的笑意,唇角适才向上微微扬起。
    「怎么样?」他轻轻转动拇指摩挲美贯的手背,「会变得想要个小孩吗?」
    御剑扬起了眉毛。
    「你该了解我目前无暇考虑家庭。」
    「哈哈哈。」成步堂低低笑出了声,「可是很多人会问你吧?娶个漂亮贤惠的妻子,生几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像你这样的人在这个年龄,做这些事情是非常自然也非常妥当的。」
    「现在是谁更理想化了?」御剑反驳道,「贤妻爱子又非唾手可得。这是在取笑我吗?」
    「怎么会。自嘲而已。」成步堂挪开目光,将美贯的手放进被窝,为她轻轻掖好被角,「只不过……这孩子对我而言确实十分重要。所以如果你也开始需要这些,我会很理解的。」
    御剑对他的侧颜看了半晌,又对美贯的睡颜望了望,最后低眉取下眼镜,从胸前口袋取出手帕细细擦拭。
    「你可真是一点都不理解我,」他说,「成步堂。」
    最拥挤的相亲日程已经过去,同僚上下都已瞭然御剑主席是最虔诚的工作信徒。虽说局里公认他迎娶局长千金将会迎来迅猛右迁之势,但他本人那种埋头仕途的精神实属惊人,叫人不禁认为婚事反倒会成为他的阻碍。
    「或许吧。比起你,我更了解菜市场。」成步堂打了个哈欠,「知道吗?在下午一点钟左右可以买到一千日元左右的南瓜……五个一起买会更便宜。美贯不大喜欢胡萝卜,但是她这么大的孩子不多吃点类胡萝卜素不行。」
    大概是察觉到御剑的眼神,他回望过去,懒洋洋地揉了揉头发。
    「怎么啦。你也想吃南瓜吗?」他故作轻快地眨着眼睛,「我知道你爱吃甜的。不如下周还过来吃晚饭?既然美贯这么喜欢你。」
 
    同时做好一个监护者和一个夜间工作者是几乎相悖的事情,更何况成步堂手头还有一点近似阴谋家的工作。御剑尽量不在非必要的情况下叨扰成步堂,所以他一直没有去吃那份甜滋滋的南瓜浓汤。反观他自己,虽不需要兼任两个以上的身份,但需要做出双倍以上的实绩。当咖啡与茶叶已经从慰藉变成负担时,他订购了大量的营养剂。放下电话后,他闭眼按揉太阳穴,却被后脑侵袭而来的钝痛逼得瑟缩了一瞬。
    「我知道你大概不想听到我这样说,」
    那是南瓜过季之后的两个月,他们约在事务所的楼下简短地碰头。成步堂的腰上还系着条围裙,御剑在路灯的微弱辉光下看到他有些惧冷地将双手揣进口袋。或许是围裙过于宽大鲜艳的缘故,御剑恍惚感觉成步堂瘦削了些。
    「但是你真的显得很累。」成步堂把话说完。
    御剑的脸上无可抑制地泛出浅浅微笑,其中沾染了一抹深重的戏谑。
    「我并不是不想听到这种话,而是……啊,是谁在这样评价我呢。」
    成步堂并没有随着他笑,似乎他认为这完全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我可不是在关心。我相信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我又是在做什么。只是你的样子已经开始会让人感到担心了。我是在做任何一个有点善良的人都会做的事。」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当然我也不是在说自己有多善良。」
    御剑耸了耸肩。「听听你自己说的话……」他说,「我也只是在做任何一个有点担当的人都会去做的事罢了。这一点工作还算不上是疲累。」
    成步堂非常认真地打量了他半晌。御剑因为很久没见过他这样毫不带笑的表情,有些不自在地活动了一下肩膀。
    「你该休息了。」成步堂突然斩钉截铁地说,「今晚剩下的时间你可别再回检事局去。」
    这种监护人似的语气让御剑觉得特别滑稽,似乎有一瞬间他才是睡在楼上卧房里的那个小姑娘——但很显然他不是。
    「如果站在这里的有谁应该休息的话,我觉得无论如何也不会是我。」御剑反唇相讥,「你有多久没睡过好觉了?一星期?六个月?两年?」
    「我是被找上门的那个,而你在自找苦吃。」
    御剑一时失笑。
    「这会让我们面对的事物有区别吗?……你到现在都没看清这根本就不只是你自己的问题。」
    成步堂看着他,缄默了很久,仿佛在很用力地挑拣词句,但还是无法表达,所以终究一言不发。御剑能揣摩到他的半分想法,所以他觉得他们之间似乎有了一点距离——却也明白一切源于他们在本质上并无距离。
 
    那晚他们没有再说什么,御剑在沉默中转身离开,回到检事局继续加班。全神贯注地埋首在卷宗和论著中时,他只是流畅自如地编织着他的那张巨网。但凡压力超出极限、使他不由自主地思绪游移时,他有些困顿地发现自己眼前总是浮现出那个在灰色帽衫外裹着品红色花围裙、不经意地向冻僵的手指尖呵气、还声色俱厉地呵斥他去休息的身影。
    阴云密布的初冬过去。十二月初的一个深夜,他如常坐在办公室,偶然抬首活动酸疼僵硬的肩颈肌肉,方才发现自己就这样迎来了今年的初雪。窗外的细雪如细密的糖粉般洒落人间,他站在那里望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出了神。他思考了片刻,最后还是将桌上的文件收整起来,披上大衣、拎起公事包,将办公室的灯光熄去。
    对御剑而言这已经算是提早结束工作,这个时间却称不上早。御剑在楼梯间里,借着微弱的走廊灯光确认腕表;毫无来由地,他想起这是成步堂一般的下班时间。所谓一般情况,是指他没有自讨麻烦、也没有人上门为难。这样的情况自然少见,因为他是一个在旧黑街的老餐馆里打牌的钢琴师。
    御剑很难判别成步堂选择这份工作究竟是为了嘲笑还是尊重那段律师生涯。毕竟,他长于胜负,却因一场牌局走向了剧变的人生。御剑故意不去表露自己对他这份工作的态度,首先是认为自己的态度对于成步堂的选择不会产生丝毫影响,其次是希望能够从成步堂不经意间流露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他的真实想法。他偶尔怀疑成步堂只是沉迷那种危机四伏却无往不利的感觉——鲁莽傲慢如同多年前的自己。但仔细打量对方的戏谑笑颜时,他又觉得,好胜没什么不好,因为之后的局面容不得他们输。
    从检事局的后门走进雪幕时,他深深呼吸洁净冷冽的空气。或许有一点雪花被他吸进口中,他只觉得胸中积累的郁结空气得到了些许缓释。他并未多喜欢冬天,但脚步还是变得轻快起来。他若有所思,与路灯柱擦肩而过;出于一种莫名的察觉,又突然转回身去。
    「真不敢相信。」成步堂笑出声来,「我还以为你是故意的呢。」
    御剑高高地扬起了眉毛。他真的差一点就完全没察觉到对方,虽然是因为他对这种事情毫无预期。他一时还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我刚刚下班。」成步堂就直截了当地说,「这个点下班够尴尬的,最后一班电车刚刚开走……我只好走路回去。路上还下起了雪……真是够冷的。路过这里时看见十二层的灯果然还亮着。我就想,不愧是御剑,真够能熬的。」
    御剑没有指出这里并非他回家路上的必经之地。
    「难得准时下班,不早点回去休息一下吗?」他轻描淡写地回答。
    「什么啊。这是上次谈话的延伸吗?」成步堂将双手揣进灰色帽衫的口袋中,对着御剑歪头一笑,「别怪我唠叨。御剑,我还是要说,你才真的需要休息。」
    「那么我仍然保留回答。」御剑推了推眼镜,「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后半个月我都不在。明天上午就出发,我要去关西。」
    成步堂轻轻弓下腰,仿佛是要从御剑的镜片下面仔细地将他解读完全:「那么时间相当宝贵。」
    「不错。」御剑说,「我乘计程车回去。需要带你半程吗?」
    「到事务所前面?」
    「嗯。」
    「本来也不远。」成步堂说。
    御剑凝视着他,揣摩着他的用意。在橙色的灯光下,他清晰地看见雪花飘落到成步堂面前,然后被吸附在那眼睫上,轻轻一闪,消失在了他头顶毛线帽投下的阴影里。
    成步堂向御剑伸出了手。
    「去休息一下吧?」他说,「谁都别跑,我们一起。」
 
    成步堂说,他们开房间只为了睡觉。在快速上升的电梯轿厢中,两人之间默默无言。大约是一种以身作则,成步堂进入房间后迅速地钻进靠窗的床铺就没了动静。御剑洗过手出来,就只看到那床隆起的被子。他走到床边细细端详,才在被衾的缝隙间找到那张静谧的熟睡脸孔。一种莫名其妙的无奈情绪,让御剑也不经意地抬了抬唇角。他脱下大衣挂进衣橱,才发现其中空空如也。成步堂连外套都没有脱。这样的发现让他不禁蹙起眉毛,却也突然感到了一丝困倦。
    御剑洗漱完成时,成步堂的沉沉呼吸已经转为轻微的鼾声,算不上吵闹,却也够扰人的。御剑设好闹钟,将手机放在床头,有些模糊地质疑自己为什么没有回到家里那张宽敞舒适的床上睡觉。他以为在成步堂鼾声的骚扰下他有时间好好地将这问题想明白,却刚刚想起那深红色被单的纹样,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或许是成步堂的存在将梦神的薄纱笼在了他头上。
    他猛地睁开双眼时,室内一片漆黑。他一时间全然失却了方向感和时间感,脑中空无一物,意识却分外清醒。他向着黑暗深处瞪了半晌,隐隐听到了水流声,记忆方才片片复苏,他终于想起自己是睡在检事局附近酒店的床上。他摸索着寻找,在床头柜上望见了时钟,是早晨六点,他惯常醒来的时间。他重重地倒回床上,将手背在额前抵了一会儿,有些怪异地想着这过去的六个小时竟然是他几个月来睡过的质量最好的一觉。这几年来,他从未将睡眠视作一种需求。在他看来这更像一种义务,因为他毕竟不能让自己昏倒在检事局里,否则就将会显得非常幼稚,以及愚蠢。
    但成步堂总把那种他「需要」休息的念头坚持不懈地向他灌输。或许正是因此他才会这样昏睡,昨天他是在纷纷扰扰的初雪里心不在焉地中了成步堂的蛊。
    御剑坐起来缓缓地伸展身体,罕见的长时睡眠仍让他有些思维粘滞。他晃了晃头,走向茶水台,为自己倒了一杯清水。在这时,他身后洗手间里的流水声戛然而止。成步堂大约已经洗漱完毕。这个念头让他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或许是因为知晓对方还没有看上去的那么邋里邋遢、不修边幅。
    他轻轻打了个哈欠,捧着水杯转过身去;就在这时洗手间的门倏地向后旋开,他愣了一刻。门后现出的成步堂显然也愣住了,因为他赤身裸体,而且湿淋淋地淌着水珠。
    御剑觉得自己大约是面无表情地瞪着成步堂的裸体,因为他实在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究竟该摆出什么表情。而成步堂猛地拉过浴巾围住身体,砰地一声,御剑便是在瞪着那扇浴室门上的磨砂玻璃。
    「对不起,」他听见成步堂有些急促的声音包裹在温热的水蒸气里,显得模糊而低闷,带着淡淡的回响,「我不知道你醒了,这里面雾气太大,我想——」
    「没关系,」御剑愣愣地回答。
    他把玻璃杯中剩下的清水喝完,就又坐回床边去。他望着落地窗前长长丝绒窗帘的末端抚在地毯上,那交界处还未透出一丝光亮。在这样的深冬里天色实在亮得太晚,他能看到的只有一片沉黑。外面还在下雪吗?地面是否积起一层厚厚的雪毯?他并不讨厌积雪,因为那样的纯白冷冽让人感觉纯净,世界盖上一层无比沉稳的绸缎遮罩,让冬日泛出一点舒缓温暖的情绪。
    成步堂穿着浴衣重新出现在房间里时,他起身前往浴室。擦身而过时他没有看成步堂,因此便也不知道成步堂是否在看他。浴室中水蒸气的热度已经散去过半,留下了一种清冷的、潮乎乎的空气,在他进入时倏地将他紧紧包裹,御剑于是将浴室门敞着,不禁做了个深呼吸,就转过身去撑在洗漱台前,在那点亮的镜前灯下端详自己苍白的脸颊和眼下的淡淡阴影。为了驱散奇怪的心神不宁,他强迫自己开始洗漱。酒店的牙膏并未给他带来任何慰藉,那种刺人、平凡的薄荷味让他牙龈紧缩。他最后一次吐出白色泡沫时,觉得腹部深处的滚动上升到极点;他早有预料般地扭转头去,就看到成步堂正向浴室走过来:潮湿、清洁、翘起的头发梢上向下滴着水。
    他觉得鬼使神差,因为对方贴近时他没有后退,而是向前迎了一步。而且异乎寻常,因为在那咫尺的距离间,他发觉成步堂还是犹疑了。或许从旁看来只是一个自然的接吻,但御剑知道成步堂和自己同样清楚,真正抹去最后一厘米的人是他,这是由他主使的。成步堂湿漉漉的,方才沐浴过的皮肤温凉着,胡茬微微地刺激着他的下颌,御剑少有地思维停滞,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发高烧。成步堂的裸体在他脑中不断地闪回,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愿再想了,还是实在不能停止去想。只是成步堂的手指有些怯怯地隔着睡衣摩挲他的后脊时,他为身体中突然游走起来的电流而打了个寒噤。所以在扯开成步堂的浴衣腰带时,他什么都没想,也什么都不能想了。
    他们不发一言,只有轻微的喘息和呻吟声碰撞在瓷砖壁上,性感得有些走了形,很难想象那是他们的声音。衣服滑落时御剑仍然感到一点自卫般的羞赧,因此他扳住成步堂的脸颊,而对方显然也带着一点含蓄,他们贴紧身体仿佛便可以不再打量彼此。成步堂很轻、很慢地吻他,带着点温柔地啜着他的嘴唇,这甚至是一种犯规的煽情,让御剑不得不抵抗般地后退和喘息。
    可是直到成步堂的手指向他的身下抚弄过去,他才发觉自己还没有准备好。他们还没有准备好,没有润滑也没有安全套。但是他更加清晰地明瞭,在被调动到如此的时候,他讨厌半途而废。成步堂又一次犹疑了,御剑听到自己在心中叹了口气,那声叹息从他的鼻尖顽皮地钻出来,轻轻地打在成步堂的脸颊上。成步堂或许想说些什么,但是御剑伸手握住了他的命脉,所以摩挲和亲吻又重新开始,浴室的空气中泛出一点百香果般微酸的芳香气息。
    御剑重重倒回床铺里时,发现成步堂就俯身压在他身上,他从未通过这个角度接触成步堂,因此他下意识地认真端详。只是室内仍然十分昏暗,他全然无法看清对方,只能看到成步堂的轮廓上镀着一层微弱的蓝色反光。成步堂的吻柔和地落在他耳侧,然后是肩颈、前胸。在被亲吻下体时,他禁不住咬紧嘴唇来抑制过分的呻吟。成步堂欺身向前,他下意识地微微张开了双腿,但是成步堂将他的膝盖合拢,在黑暗中轻轻摇了摇头。
    成步堂再次吻他的嘴,他张开口腔接纳那副唇舌。这时他意识到了,从他合拢的大腿间,成步堂慢慢地插进来。那种坚挺和那种热度他都感受到了,他有些意外地在吻中低喃了一声,于是成步堂又停下了。御剑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到他的手,再将他的手拉到自己身上,并且极尽所能地继续吻他,才能说服和安抚般地让他知道自己没有抗拒。他们还是没有说话;或许他们的词汇并不能支持到目前这种距离,毕竟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们都没有直接而坦诚地交流过了。或许是这种距离感才让御剑觉得做爱反而是安全的。在成步堂深入他的双腿之间时,他感到心跳徒劳地加速,同时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他无意识地将腿收得更紧,而听到成步堂由此而发的低吟喘息,那感受就像一缕清新而黏稠的糖浆从他的脑后慢慢顺着脊背流淌。
    这一切令人欣愉,极其意外地超出了御剑的预期。他仿佛找到一个理由可以暂时地将令人窒息的事实甩到脑后,因为当下对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整个过程完成。他很硬,成步堂也很硬,他们显然逾越了某种界限,但又仿佛并不以此为意。或许真的,他们太久没有休息、也太久没有释放过了。所以这种突如其来的交媾仿佛——御剑暗自啮咬着那个词——就仿佛水到渠成。昨天晚上成步堂拉过他的手时,他有预想到这一步吗?——如果在此否认,便显得有些欲盖弥彰。
    他阖上眼,一手捧着成步堂的脸颊吻着,一手带着成步堂的手指在自己的身体上抚摩。
    成步堂射在他双腿之间时,他放任自己随他而去。大量温凉的体液泼洒在他身体上,他恍惚觉得自己有点一塌糊涂。成步堂埋头在他肩上,胡茬钝钝地使他皮肤刺痒。这空间太静了,就只剩他们深重的喘息声,因此不知不觉地,就连喘息的频率也叠合在一起。御剑闭眼侧过头去,嘴唇轻轻地碰在成步堂的太阳穴上,他说不清那算是一个吻还是单纯的皮肤交叠,只是在迅速侵蚀而来的疲倦感中,他就那样单手环在成步堂的颈侧沉沉睡去。
 
    他再次醒来时才察觉到那种惯常的机警的清醒,突然间他意识到成步堂的头就在他耳侧均匀地发着轻鼾,他在黑暗中双眼圆睁地摸索起自己的身体,四肢在羽绒被下睡得微微发烫,体液已经被清理干净,他们两人正赤身裸体地相拥着挤在这张单人床上,一种可怕的冷静突然涌起,冷静之下埋藏的不详预感也被御剑瞥见了分毫。他抓过床头的手机,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个已经起飞的航班时间和一长串来自航空公司的急促推送,在头脑空白的一瞬间又思索起一百万种化解困境的方案。
    这时他低头看向那张熟悉的胡子拉碴的脸——终于隐约地带上了一点愤怒,让他在一瞬间想抻起被子把这个与他共枕而眠的人抖搂到床底下去。但是那又无济于事,而且颇有些蛮不讲理,毕竟心底深处他认真地明白,这是他的选择,他也是这一切的促成者。他有声地、重重地叹了口气,迅速地掀开被子让自己赶紧脱离这个无比糟糕的局面,于是在这张狭窄的床上别无选择地弄醒了成步堂。
    「嗯?」对方显然还睡眼惺忪,「你要走了吗?……」
    「我的飞机,」御剑发现自己是在竭力维持声音中的平稳,「现在正飞过静冈。」
    「哦。」成步堂使劲揉了揉眼角,「该死。我本来想着这件事的,我想——」
    「没有关系。」御剑仍然在思索究竟是回检事局抓几件衣服还是干脆到了当地再想办法,「我去改签最近的一班。」
    成步堂似乎试图说些什么,但显然也意识到自己在这时说什么都很不恰当,所以就默默地看着御剑如旋风一般地打理完毕,同时还镇定自若地接打了几个电话,轻描淡写地构造出一个合理的误机场景,张弛有度地致以歉意和吩咐。他就像一个检事局长。成步堂愣愣地看着。直到御剑即将推门离去前,他才出声喊了对方的名字。
    「嗯?」御剑有些心不在焉地一边调整领口一边说。
    他脑中旋过一千万个主意。但最后还是只说:
    「一路顺风。」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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